埃黛说到这儿,意味深长地朝基督山望了一眼,于是基督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双眼。姑娘接着讲下去,但话说得慢慢吞吞,似乎在随口加进或者跳过什么情节。
“您刚才说,夫人,”正全神贯注听着的阿尔贝说,“艾奥尼纳守军因为长期作战显得疲惫不堪……”
“他们就同库尔希谈判,库尔希就是苏丹派来抓我父亲的土耳其军队的司令官。这时我父亲派他非常信任的一个欧洲军官去见苏丹,父亲自己也最终下了决心,准备撤退到他早已安排好的地方,他把那地方叫做‘卡塔菲戎’,意思就是他的避难地。”
“那位军官,”阿尔贝问道,“您还记得他的名字吗,夫人?”
基督山和那姑娘迅速交换了一道掣电一般迅捷的目光,莫瑟夫什么也没有察觉出来。
“不,”姑娘说道,“我记不起来了,说不定讲下去我就想起来了,想起了我就告诉您。”
阿尔贝真想把他父亲的名字说出来,但是基督山不慌不忙地竖起一个手指,示意不要说话,阿尔贝想起了自己的誓言,也就不说话了。
“这时我们正朝那水榭划去。从我们的船上望去,只见水榭上下两层,楼下一色的阿拉伯式装饰,四周的露台紧贴湖面,上面的一层正好同湖水相互掩映。其实水榭底层下面还有一个建在小岛下的地下室,这是一个很大的地窟,母亲和我,还有跟着我们的几个侍女都被领到这儿。地窟里摆着6万只钱袋和200个木桶,钱袋和木桶都堆在一起,钱袋里一共有2500万的金币,木桶里装的是3万斤炸药。
“塞利姆在木桶旁边守着,他就是我刚才说过的我父亲的宠臣。他日夜手持一杆长矛守在那儿,长矛尖上始终点着一根火绳,他有令在身,只要我父亲一示意,他就把水榭、卫兵、总督、所有的女人和所有的金币全都炸毁。
“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我们带去的那些奴隶都已知道身陷绝境,一个个整天整夜地祈祷、哭泣和唉声叹气。我时时刻刻都能看到那位年轻的战士,他脸色苍白,两眼黝黑,如果死神从天而降向我飞来,我相信我定能一眼认出,那就是塞利姆。
“我无法告诉您我们这样过了多长时间,因为在那个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叫时间。有的时候——不过这也是仅有的几次而已,父亲派人叫我母亲和我到水榭的露台上去。这个时候我感到非常高兴,因为在那地下室里,我看到的只是那些哭哭啼啼的人影和塞利姆那杆点着火绳的长矛。父亲在一个宽敞的通道口前面坐着,阴郁地向远方的地平线望去,审视着湖面上出现的每一个黑点,母亲把头枕在父亲的肩上,紧紧偎靠在父亲身旁,我在父亲的脚旁玩着。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实物在我眼里显得比真的大,我惊奇地眺望着巍然屹立在地平线上的品都斯山的峻峭山峦,从湛蓝蓝的水面上耸立起的那雪白透亮、棱角分明的艾奥尼纳堡,以及那青葱翠绿的山坡,远看像是岩石上长满一层绿油油的苔藓,走近再看,原来是一片片高耸挺拔的冷杉树和一望无际的香桃木。
“一天上午,父亲派人来叫我们去,我们看到他镇定自若,但脸色显得比平常苍白。
“‘耐心等着吧,瓦齐丽姬,今天我们就可以知道最终定局了。今天苏丹的敕令一到,我的命运也就决定了。如果我得到赦免,而且不加任何条件,我们就可以高高兴兴地返回艾奥尼纳,如果带来的消息对我们不利,我们今天晚上就逃走。’
“‘可是,倘若他们不让我们逃走呢?’母亲问。
“‘啊,你放心吧,’阿里—特伯兰微微一笑说,‘他们这些人究竟会怎么样,塞利姆和他的点着火绳的长矛会告诉我的,他们想要我死,但他们不敢和我同归于尽。’
“父亲这些安慰的话不是出于他的真心,母亲听了不再说什么,只是连连叹气。她为父亲准备了冰水,因为从撤到水榭以后,父亲一直发着高烧,随时要喝冰水。母亲给父亲的白胡须喷香水,给他点燃土耳其长烟斗,有时父亲会一连几个小时漫不经心地望着那烟斗冉冉升起的烟在空气中慢慢飘散。突然间,父亲蓦地一怔,不由得把我吓了一跳。接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引起他注意的那个黑点,一边叫人把望远镜递给他。母亲的脸色顿时变得比她身后靠着的大理石柱还要白,她把望远镜递给父亲。我看到父亲的手在颤颤发抖。
“‘一艘!……两艘!……三艘!……’父亲轻声说道,‘四艘!’于是他站起身,拿上他的武器。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随手往枪的药池里塞进了火药。‘瓦齐丽姬,’他哆嗦了起来,一边对我母亲说,‘决定我的命运的时刻到了,再过半个钟头我们就能知道苏丹的答复,你现在带埃黛一起回地下室去吧。’
“‘我不想离开您’,瓦齐丽姬说,‘假如您死,我的主人,我就与您一起死。’
“‘到塞利姆那儿去。’父亲喊道。
“‘别了,老爷!’母亲喃喃说道,接着她恭顺地低下头,深深弯下身子,好像死神已经降临到她头上。
“‘把瓦齐丽姬带走。’父亲对他的卫士命令道。
“至于我,这时大家都没有顾上来管我,我朝父亲跑去,伸开我的双手抱他。父亲看见我便马上朝我弯下身,嘴唇贴在我额头吻了一下。噢,这是父亲给我的最后一个吻,至今还深深印在我的额头。在去地下室的路上,我们透过露台的葡萄棚架子看到湖面上的船影渐渐变大,刚才还只是模模糊糊的几个小黑点,现在就像贴在水波上飞掠的鸟儿了。这时20名卫士来到水榭,围坐在我父亲的足旁,他们躲在护壁板后面,一个个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监视正朝水榭驶来的那几艘船,他们手里端着嵌珠镶银的长枪,地板上摆满了子弹。父亲两眼望着他的表,焦急不安地来回踱步。父亲给了我最后一吻之后,我就离开他,我在去地下室的路上所看到的这种种景象都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