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强壮的男人如风似箭地挤过去了;老弱的或者是孩子,毫无抵抗之力,被稀啦哗啦地挤掉江里去了。
优胜劣败的哲学,到了这淞江桥才能够证明不误,才能完全具体化啊。
同时那些过桥的人,对于优胜劣败的哲学似乎也都大有研究,那些过去了的,先抢上了火车,有了座位,对那些后来的,不管你是发如霜白的老者,不管你是刚出生的婴儿,一律以劣败者待之。
妇人孩子,抖抖擞擞的,走上车厢来,坐无坐处,站无站处,怀里抱着婴孩,背上背着包袱,满脸混了泪珠和汗珠。
那些已经抢到了座位的优秀者,坐在那里妥妥当当的,似乎他的前途已经幸福了。对于这后上来的抱孩子的妇人,没有一个站起来让座,没有一个人给这妇人以怜悯的眼光,坐在那里都是盛气凌人的样子,似乎在说:“谁让你劣败的?”
在车厢里站着的,多半是抱着孩子的妇女和老弯了腰的老人,那坐着的,多半是年富力强的。
为什么年富力强的都坐着?老弱妇女都站着?这不是优胜劣败是什么?
那些个优胜者坐在车厢里一排一排的把眼睛向着劣败的那方面看着。非常的不动心思,似乎心里边在说:“谁让你老了的!”
“谁让你是女人!”“谁让你抱着孩子!”“谁让你跑不快的!”
马伯乐站在车站上,越想越怕,也越想这利害越切身,所以也越刹不住尾,越想越没有完了。
若不是日本飞机已经来到了天空,他是和钉在那里似的不会动的。小雅格叫着:
“爸爸,爸爸”
他不理会她。
大卫叫着:
“爸爸,我饿啦。我要买茶鸡蛋吃。”
他说:
“你到一边去,讨厌。”
约瑟在站台上东跑西跑,去用脚踢人家的包袱,拔人家小孩的头发,已经在那边和人家打起来了。马伯乐的太太说:
“你到那边去,去把约瑟拉回来,那孩子太不像样和人家打起来了。”
太太说完了,看看丈夫,仍是一动不动。
大太的脾气原也是很大的。并且天也快黑了,火车得什么时候来,还看不见个影儿,东西一大堆岂不要挤坏了吗?太太也正是满心不高兴,她看看她丈夫那个样子,纹丝不动,可真把她气死了,她跑到约瑟那里把约瑟打哭了,而且拉着一只胳膊就把孩子往回拖。
那约瑟是一位小英雄,自幼的教育就是遇到人就打。但是也不能这么肯定地说,他的祖父虽然看他打了人,说是“小英雄”,说他将来非是个“武官”不可,但究竟可没有一见到人就指使他:“你去打吧,你去打打看。”所以他的祖父常说:一个人的性情是天生的,好打人的是天生的,好挨人打的也是天生的。所以约瑟的性情也是天生的了。
约瑟的祖父常说:“山河容易改,秉性最难移。”所以约瑟这好打人的秉性,祖父从来没有给他移过,因为他知道了移是移不过来的。
约瑟是在青岛长大的,一向没有离开过青岛。在青岛的时候,他遇到了什么,要踢就踢,要打就打,好好的一棵小树,说拔下来,就拔下来。他在幼稚园里念书,小同学的好好的鼻子,他说给打破,就给打破了。他手里拿着小刀,遇到什么,就划什么,他祖母的狐狸皮袍子,在屁股上让他给划了一个大口子。
耶稣是马伯乐家里最信奉的宗教,屋里屋外都挂着圣像,那些圣像平常是没有人敢碰一碰的,都是在祷告的时候,人们跪在那圣像的脚下。可是约瑟妈妈屋里的那张圣像,就在耶稣的脚下让约瑟给划了一个大口子。
约瑟是在青岛长大的,一向没有离开过青岛。而今天为了逃难才来到了这上海的梵王渡车站。
不料到了这车站上,母亲要移一移他的秉性的,可是约瑟那天生就好打人的秉性,哪能够“移”得过来?于是号啕大哭,连踢带打,把他妈的手表蒙子也给打碎了。
妈妈用两只手提着他,他两手两脚,四处乱蹬。因为好打人是他的天性,他要打就非打到底不可,他的妈妈一点也不敢撒手,一撒手他就跑回去又要去打去了。
不知闹了多少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
太太把约瑟已经哄好了,来到马伯乐旁边一看,马伯乐仍旧一动没有动地站在那里。
太太刚想说:
“你脚底下钉了钉啦!纹丝不动”
还没等太太说出口来,天上就来了一架飞机,那站台上的人,呜拉地喊起,说:
“不好了,日本飞机!”
于是车站上千八百人就东逃西散开了。
马伯乐的太太一着慌,就又喊大卫,又叫约瑟的,等她抬头一看,那站着纹丝不动的马伯乐早已不见了。
太太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