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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北中国

一早晨起来就落着清雪,在一个灰色的大门洞里,有两个戴着大皮帽子的人,在那里响着大锯。

“扔,扔,扔,扔”好像唱着歌似的,那白亮亮的大锯唱了一早晨了。

大门洞子里,架着一个木架,木架上边横着一个圆滚滚的大木头。那大木头有一尺多粗,五尺多长。两个人就把大锯放在这木头的身上,不一会工夫,这木头就被锯断了。先是从腰上锯开分做两段,再把那两段从中再锯一道,好像小圆凳似的,有的在地上站着,有的在地上躺着。而后那木架上又被抬上来一条五尺多长的来,不一会工夫,就被分做两段,而后是被分做四段,从那木架上被推下去了。

同时离住宅不远,那里也有人在拉着大锯城门外不远的地方就有一段树林,树林不是一片,而是一段树道,沿着大道的两旁长着。往年这夹树道的榆树,若有穷人偷剥了树皮,主人定要捉拿他,用绳子捆起来,用打马的鞭子打。活活的树,一剥就被剥死了。说是养了一百来年的大树,从祖宗那里继承下来的,哪好让它一旦死了呢!将来还要传给第二代、第三代儿孙,最好是永远留传下去,好来证明这门第的久远和光荣。

可是,今年却是这树林的主人自己发的号令,用大锯锯着。

那树因为年限久了,树根扎到土地里去特别深。伐树容易,拔根难。树被锯倒了,根只好留待明年春天再拔。

树上的喜鹊窝,新的旧的有许多。树一被伐倒,喀喀喀的响着,发出一种强烈的不能控制的响声;被北风冻干的树皮,触到地上立刻碎了,断了。喜鹊窝也就跟着附到地上了,有的跌破了,有的则整个的滚下来,滚到雪地里去,就坐在那亮晶晶的雪上。

是凡跌碎了的,都是隔年的,或是好几年的;而有些新的,也许就是喜鹊在夏天自己建筑的,为着冬天来居住。这种新的窝是非常结实,虽然是已经跟着大树躺在地上了,但依旧是完好的,仍旧是呆在桠树上。那窝里的鸟毛还很温暖的样子,被风忽忽地吹着。

往日这树林里,是禁止打鸟的,说是打鸟是杀生,是不应该的,也禁止孩子们破坏鸟窝,说是破坏鸟窝,是不道德的事,使那鸟将没有家了。

但是现在连大树也倒下了。

这趟夹树道在城外站了不知多少年,好像有这地方就有这树似的,人们一出城门,就先看到这夹树道,已经看了不知多少年了。在感情上好像这地方必须就有这夹树道似的,现在一旦被砍伐了去,觉得一出城门,前边非常的荒凉,似乎总有一点东西不见了,总少了一点什么。虽然还没有完全砍完,那所剩的也没有几棵了。

一百多棵榆树,现在没有几棵了,看着也就全完了。所剩的只是些个木桩子,远看看不出来是些个什么。总之,树是全没有了。只有十几棵,现在还在伐着,也就是一早一晚就要完的事了。

那在门洞子里两个拉锯的大皮帽子,一个说:

“依你看,大少爷还能回来不能?”

另一个说:

“我看哪人说不定有没有了呢”

其中的一个把大皮帽子摘下来,拍打着帽耳朵上的白霜。另一个从腰上解下小烟袋来,准备要休息一刻了。

正这时候,上房的门喀喀地响着就开了,老管事的手里拿着一个上面贴有红绶的信封,从台阶上下来,怀怀疑疑,把嘴唇咬着。

那两个拉锯的,刚要点起火来抽烟,一看这情景就知道大先生又在那里边闹了。于是连忙把烟袋从嘴上拿下来,一个说,另一个听着:

“你说大少爷可真的去打日本去了吗?”

正在说着,老管事的就走上前来了,走进大门洞,坐在木架上,把信封拿给他们两个细看。他们两个都不识字,老管事的也不识字。不过老管事的闭着眼睛也可以背得出来,因为这样的信,他的主人自从生了病的那天就写,一天或是两封三封,或是三封五封。他已经写了三个月了,因为他已经病了三个月了。

写得连家中的小孩子也都认识了。

所以老管事的把那信封头朝下、脚朝上的倒念着:

雄英日抗收国儿民吾华华字中振父大耿老管事的全念对了,只是中间写在红绶上的那一行,他只念了“耿振华收”,而丢掉了“吾儿”两个字。其中一个拉锯的,一听就听出来那是他念错了,连忙补添着说:

“耿振华吾儿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