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起箱子来,向车门奔去。他挤了半天没有挤进去。他看别人都比他来的快,也许别人的东西轻些。自己不是最先奔到车门口的吗?怎么不上去,却让别人上去了呢?大概过了十分钟,他的箱子和他仍旧站在车厢外边。
“中国人真他妈的真是天生中国人。”他的帽子被挤下去时,他这样骂着。
火车开出去好远了,何南生的全家仍旧完完全全地留在站台上。
“他妈的,中国人要逃不要命,还抗战呢!不如说逃战吧!”
他说完了“逃战”,还四边看一看,这车站上是否有自己的学生或熟人。他一看没有,于是又抖着他那被撕裂的长衫:“这还行,这还没有见个敌人的影,就吓没魂啦!要挤死啦!好像屁股后边有大炮轰着。”
八点钟的那次开往西安的列车进站了,何南生又率领着他的全家向车厢冲去。女人叫着,孩子哭着,箱子和网篮又挤得吱咯的乱响。何南生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是跌倒了,等他站起来,他的鼻子早就流了不少的血,血染着长衫的前胸。他太太报告说,他们只有一只猪皮箱子在人们的头顶上被挤进了车厢去。
“那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他着急,所以连那猪皮箱子装的什么东西都弄不清了。
“你还不知道吗?不都是你的衣裳?你的西装”
他一听这个还了得!他就向着他太太所指的那个车厢寻去。
火车就开了。起初开得很慢,他还跟着跑,他还招呼着,而后只得安然地退下来。
他的全家仍旧留在站台上,和别的那些没有上得车的人们留在一起。只是他的猪皮箱子自己跑上火车去走了。
“走不了,走不了,谁让你带这些破东西呢?我看”太太说。
“不带,不带,什么也不带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让你带吧!我看你现在还带什么!”
猪皮箱不跟着主人而自己跑了。饱满的网篮在枕木旁边裂着肚子,小白铁锅瘪得非常可怜。若不是它的主人,就不能认识它了。而那个黑瓦罐竟碎成一片一片的。三个行李只剩下一个完整的,他们的两个孩子正坐在那上面休息。其余的一个行李不见了,另一个被撕裂了。那些旧报纸在站台上飞,柳条箱也不见了。记不清是别人给拿去了,还是他们自己抬上年去了。
等到第三次开往西安的火车,何南生的全家总算全上去了。
到了西安一下火车,先到他们的朋友家。
“你们来了呵!都很好!车上没有挤着?”
“没有,没有,就是丢点东西还好,还好,人总算平安。”何南生的下眼睑之下的那两块不会运动的筋肉,仍旧没有运动。
“到那时候”他又想要说到那时候可怎么办。没有说,他想算了吧!抗战胜利之前,什么能是自己的呢?抗战胜利之后什么不都有了吗?
何南生平静的把那一路上抢来的热水瓶放在了桌子上。
(本篇署名萧红,载1939年1月21日重庆《文摘战时旬刊》第41、42合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