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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牛车上

“我拍着那小胸脯,我好像说:‘秃儿,睡吧。’我还摸摸那圆圆的耳朵,那孩子的耳朵,真是,长得肥满,和他爹的一模一样,一看到那孩子的耳朵,就看到他爹了。”

她为了赞美而笑了笑。

“我又拍着那小胸脯,我又说:‘睡吧!秃儿。’我想起了,我还有几吊钱,也放在孩子的胸脯上吧!正在伸,伸手去放放的时节孩子睁开眼睛了又加上一只风船转过河湾来,船上的孩子喊妈的声音我一听到,我就从沙滩上面把秃子抱抱在怀里了”

她用包头巾像是按了按她的喉咙,随着她的手,眼泪就流了下来。

“还是还是背着他回家吧!哪怕讨饭,也是有个亲娘亲娘的好”

那蓝色头巾的角部,也随着她的下颏颤抖了起来。

我们车子的前面正过着羊群,放羊的孩子口里响着用柳条做成的叫子,野地在斜过去的太阳里边分不出什么是花,什么是草了!只是混混黄黄的一片。

车夫跟着车子走在旁边,把鞭梢在地上荡起着一条条的烟尘。

“一直到五月,营房的人才说:‘就要来的,就要来的。’

“五月的末梢,一只大轮船就停在了营房门前的河沿上。

不知怎么这样多的人!比七月十五看河灯的人还多”

她的两只袖子在招摇着。

“逃兵的家属,站在右边我也站过去,走过一个戴兵帽子的人,还每人给挂了一张牌子谁知道,我也不认识那字“要搭跳板的时候,就来了一群兵队,把我们这些挂牌子的就圈了起来‘离开河沿远点,远点’他们用枪把手把我们赶到离开那轮船有三四丈远站在我旁边的,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他一只手提着一个包裹,我问他:‘老伯,为啥还带来这东西?’‘哼!不!我有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子一人一包回阴曹地府,不穿洁净衣裳是不上高的。”

“跳板搭起来了一看跳板搭起来就有哭的我是不哭,我把脚跟立得稳稳当当的,眼睛往船上看着可是,总不见出来过了一会,一个兵官,挎着洋刀,手扶着栏杆说:‘让家属们再往后退退就要下船’听着?唠一声,那些兵队又用枪把手把我们向后赶了过去,一直赶上了道旁的豆田,我们就站在豆秧上,跳板又呼隆隆地搭起了一块走下来了,一个兵官领头那脚镣子,哗啦哗啦的我还记得,第一个还是个小矮个走下来五六个啦没有一个像秃子他爹宽宽肩膀的,是真的,很难看两条胳臂直伸伸的我看了半天工夫才看出手上都是带了铐子的。旁边的人越哭,我就格外更安静。

我只把眼睛看着那跳板我要问问他爹‘为啥当兵不好好当,要当逃兵你看看,你的儿子,对得起吗?’

“二十来个,我不知道哪个是他爹,远看都是那么个样儿。

一个年青的媳妇还穿了件绿衣裳,发疯了似的,穿开了兵队抢过去了当兵的哪肯叫她过去就把她抓回来,她就在地上打滚,她喊:‘当了兵还不到三个月呀还不到’两个兵队的人,就把她抬回来,那头发都披散开啦。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才把我们这些挂牌子的人带过去越走越近了,越近也就越看不清楚哪个是秃子他爹眼睛起了白蒙又加上别人都呜呜啕啕的,哭得我多少也有点心慌“还有的嘴上抽着烟卷,还有的骂着就是笑的也有。当兵的这种人不怪说,当兵的不惜命“我看看,真是没有秃子他爹,哼!这可怪事我一回身就把一个兵官的皮带抓住:‘姜五云呢?’‘他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的丈夫。’我把秃子可就放在地上啦放在地上那不做美的就哭起来,我拍的一声,给秃子一个嘴巴接着我就打了那兵官:‘你们把人消灭到什么地方去啦?’

“‘好的好家伙够朋友’那些逃兵们就连起声来跺着脚喊。兵官看看这情形赶快叫当兵的把我拖开啦他们说;‘不只姜五云一个人,还有两个没有送过来,明后天,下一班船就送来逃兵里他们三个是头目。’

“我背着孩子就离开了河沿,我就挂着牌子走下去了,我一路走,一路两条腿发颤。奔来看热闹的人满街满道啦我走过了营房的背后,兵营的墙根下坐着那提着两个包裹的老头,他的包裹只剩了一个。我说:‘老伯,你的儿子也没来吗?’我一问他,他就把背脊弓了起来,用手把胡子放在嘴唇上,咬着胡子就哭啦!

“他还说:‘因为是头目,就当地正法了咧!’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正法’是什么”

她再说下去,那是完全不相接连的话头。

“又过三年,秃子八岁的那年,把他送进了豆腐房就是这样:一年我来看他两回。二年回家一趟回来也就是十天半月的”

车夫离开车子,在小毛道上走着,两只手放在背后,太阳从横面把他拖成一条长影,他每走一步,那影子就分成了一个叉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