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的时候,她们互相馈赠自己装订的本子。她们制作得很精致,黑布封面,蓝布里子,红布抱角,装订的针走的是双线回字格纹。在哭嫁的日子里,她们唱着这样的词儿:“花轻如风到远府,难舍难离泪双飘……”一面把母亲和姊妹最庄重的馈赠收在抬盒里。那些本子,有的写满母亲的辛酸或姊妹的祝愿,今后将会渐渐夹满收藏者心爱的彩线或剪纸花样了,还有的是空白的,留着给出嫁的女子书写自己日后的辛酸。
顺从命运,顺从一代又一代几乎毫无变化的命运,哭着,憧憬着,吟唱书写着,依旧顺从无以抗拒的命运。顺从是一种恒常的悲哀,使田土在育秧的季节就枯老了,旷阔的天空和柔和的摇篮曲也布满了皱纹。
从前喜欢旧诗词里那些古典情调的故事:驿寄梅花,鱼传尺素;还有鸿雁,被囚匈奴的苏武写信于帛上,系于雁脚捎回,而“天子射上林中,得雁……”等等。但女书没有这种浪漫。她传递的范围太小,几乎可以认为是不传递的,她是世上最寂寞的文字,做着一种最不为人所知的表达。
一个农家妇女,从少女时代的第一张布帕开始,持续不断地写着写着,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祈望支持她们写着,直到老去?她的读者,仅是一两个一同老去的姊妹,假如幸而还有姊妹的话。到她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回家的小径,回到泥土里去的时候,她写了一生的自传也就亡故了,随她一同被焚毁了,被埋葬了。据说有极少数会被女儿收藏起来,延续了一些时日,最终依然将随女儿一同埋葬,逃不出人死书亡的命运。没有一部女书,是可以传至三代以上的。每一代的妇女都在原处开始书写,如旧年的草木枯老衰亡,新一年的草木又在原地原样生长起来。这种没有任何个人期待的传承,将任一星点单个人的生存意义都剥蚀殆尽。
女书的优美是残酷的。
我们常常在说黄钟大吕,用一种铿锵的语调,一种不容置辩的神情,似乎往古的十二音律中,只有这二者有资格得到我们的回应。黄钟,大吕,是正统正道的,端端地置于北方,如帝王座北的威仪一样。而我,是多么想听听南方的蕤宾或林钟,多么想听听那弱势的音律,是怎样一种有着草木氤氲之气的声响,还有那些翻不过的崇山峻岭,是怎样向卑贱的生命倾泻风雨。
我设想有一名山里的女子,试图逃出人死书亡的故道,试图逃出农妇世代惟一的小径,她学远洋的水手的呼救方式,放出一个漂流瓶。
我设想这个漂流瓶是幸运的,它顺着潇水漂向长江,随着长江汇入大海。然而,这以后呢?海岸太辽远了,而太辽远的海岸大多荒无人迹,我无从猜测海流会把它带到哪里。我不能祈望它会漂上有人居住的海岸,不能祈望匆匆过往的人们会有一个弯腰把它拾起,不能祈望拾瓶者会辨认瓶内的文字,更不能祈望展读者能够读懂文字底下的悲辛。
这种呼救方式是绝望的。生活本身就是绝望的。然而,正是绝望之中的一线希望,即使细若风中的游丝,却构成了个体生命真实的意义。
一九九七年三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