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深秋的黄叶,在寂寥的天空凄凄飘落。我走进这覆盖着碎石、荒草的枯原,寻找昔日的梦。
是找她吗?——一个长眠在世界屋脊上的女兵。
是。又不全是。
军营生活二十七载,我从南到北走过不少地方。每到一地,我都有个习惯:瞻仰烈士陵园。站在那圣洁的纪念碑前。望着那一座座坟茔,我常常对那些遗骸天涯、埋骨他乡,以山河为归宿的前辈、同辈烈士们,产生一种深切的敬意。
这里便安睡着一位我尊敬的女性。我捧着从那曲镇上藏胞家里买到的一束雪莲花,踏着铺满野花的小径,终于找到了她:广袤的草原上,一堆小土丘……
你还记得我吗?在你离开你倾心热爱着的这个世界时,是我抱着你啊!我敢这样肯定:你那时是第一次被一个男子大汉抱着。我也是第一次抱起了一位姑娘的躯体!
你是会记得的。你当时的眼睛曾向我透露出怎样强烈的神色!
那时,我是一个入伍不到一年的、跑车的司机。你呢,团卫生队一个普普通通的卫生员。你头顶上有一颗闪亮的五角星,军装外总系着一条棕色的宽皮带,在军人的世界里,你是一个普通的分子,只有那个左肩右斜的红十字药包,显示着你有与众不同的妙手回春的本领。当时——五十年代初期,在这条进藏的风雪路上,你是为数不多的汉族女人之一。以前我并不认识你,只是那天我从兰州新兵营拉了一车进藏的战友时,才看到了你。你作为护送战士的医生(领导确实是这样告诉我的),同车前往。至今,你留在我脑海里的一幅清晰的图像是:你太忙了,简直可以说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比你忙。车上三十五个新兵,出发后每天你都要给他们量二三次血压。车子过了日月山,几乎每小时你都要拿上测压器,像过筛子似的,给每个战士量一量,连我这个在青藏线上已经跑了三趟的“老兵”,你也不放过。同志们有些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这牦牛似的身体用不着这样多事。你不依,板起脸很严肃地说:“‘牦牛’也不行!高山症对谁都不客气。”一车人全老实了,包括我这个“老兵”,都乖乖地把胳膊伸到你面前,任其测量、记录。
唐古拉山巅出奇的冷。我停车小憩,加油加水。你照例跑上跑下地为战士们查体。冷风吹不干你脸上的热汗……
就是在这时候——我终生都会记得它——1955年10月25日中午一点一刻,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流弹,车上站着的一个新兵应声倒下了。
山腰的崖洞里伸出了一枝叉子枪……
大家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土匪用罪恶的枪口瞄准了我们这辆军车。流弹还在继续飞来……
你是第一个发现敌情的哨兵。你冲了上去,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抱住了那枝叉子枪,死死地抱住了!那枪口离汽车不过几十米。当时,你如果不这样办,别的任何办法都不能保证车上的战友不会再倒下去。
剩下的三十四名新兵全冲上去了!他们手无寸铁(还没有给他们授枪哩!),硬是用三十四双拳头捣毁了敌人的老窝,活捉了三个土匪。当大家把你从叉子枪上抱起来时,你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开着车像飞一样向拉萨驶去。你需要住院抢救,时间就是你的生命!我把浑身的劲都用在了右脚尖上,狠狠地踏着油门,巴不得让汽车轮子离开地面飞起来!
那曲镇,飞车而过;
二档山,乘着风去……
你的伤情毕竟太重了!当我开车行驶到藏北高原上时,不得不停下了车。你在这里走完了自己一生的路程。你留下了你的未来,留下了你的幸福,留下了你的幻想,也留下了你那颗永远搏动的心!
我不相信你会这样离开我们,绝对不相信!我太激动了,抱起你,拼命地把你呼唤!可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车上没有一个人知道你的名字。我只能喊:“同志!同志!”我第一次感到了“同志”二字的金贵。任我喊破喉咙,你并不睁开眼睛。我还是大声喊着。奇迹出现了,你到底被我唤醒了,睁开了那美丽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闪动了几下,望着我,还有周围的同志,笑了!围着你的同志也都笑了。
我们太愚蠢了,也太老实了!没有抓紧时间就在你睁开眼睛时,和你说上几句话。结果你很快又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我把你紧紧地抱着,我恨自己作为一个司机,未能把你送到那起死回生的地方,我巴不得让自己跳动的心律传导于你身上,让自己的呼吸将你唤醒……
可是,一切都是枉然!你还是远去了。在被你掩护的一车战士中,你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没有姓名,没有籍贯,没有遗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