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少年百科 - 电子书 - 正文*

王府大街64号

最难忘的还是批田汉,这位中国左翼文艺运动的先驱,戏剧界的泰斗。揭发人好像是田汉身边的什么人,他那冷酷、嘶哑的声调和闪动在镜片后面刀子一样锐利的目光,足以使被批判者崩溃成一摊泥。他一条一条地揭发着田汉怎样毒害青年,怎样刻骨反动,就像一层一层地剥着人皮,批判稿厚得一世也念不完。控诉渐近高潮,台下群情激昂,有人忽然奋臂高呼:“跪下,叫他跪下!”也许因问题提得突然,先静场一息,继而“跪下”声就连成了一片。但田汉居然不跪,僵持着,有人上前按他的头,他还是硬挺着脖颈不跪。人们恼了,吼声暴起,声震四壁。继而,全场静寂如死,似有所待。只听见“咚”的一声,田汉终于自动跪下了!跪得很突然,声音很响,像一座大厦,甚至一座山样轰然倒塌,真是惊心动魄。这一声震碎了我年轻的心灵。这一声从此永远烙刻在我的记忆中了。

是的,田汉跪下了,这个当年鼓动我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的人跪下了,这位国歌——半个世纪来响彻在祖国天空的庄严歌声的词作者跪下了,这个占了现代文学史一个长长的章节,作为一个时代的重要代表的人跪下了。他究竟在给谁下跪呢?也许直到很久以后我们才意识到,他跪下的一瞬,时间更深地楔入了黑夜,黑暗遮没了光亮,愚昧压倒了文明。受凌辱的难道仅仅是田汉一个人吗?不,受凌辱的还有让他下跪的人,还有我们自己的历史啊。

现在的我,也就是已经五十多岁、白发悄悄爬上鬓角的我,伫立在大街上,定定地凝望着老门牌王府大街64号,这长方形的青砖砌成的大楼。真是物犹如此,人何以堪。据说五十年代末大楼新建成时,虽因经费压缩,减了规模,它却仍不失为一幢恢宏的建筑,可是现在,它已被暴风雨褪去了钢青色,显得灰白,像一头青丝转眼间白发丛生一样。它杂在今天高楼大厦的群落间,无论色调还是建筑风格,都显得那么老气横秋。是的,它走了太多的路,它老了,在我的视觉里,它渐渐幻化成一只陷身狂涛巨澜中的孤舟,不断地被抛起,又不断地被掷下。现在的作家协会和文联早搬到新楼了,于是,这王府大街64号也就只能作为历史陈迹碇泊在这儿了。如果把它看作一个特定时段中国文艺界的象征,也许是恰当的。它肯定具有研究价值。对于它的历史反思,它在中国文艺史上的功过,早晚该有人会做的罢。

然而,我心中的困惑并未完全解开,我不是想追问哪一个具体的人或者哪一件具体的事,我想追问的是人心,是包括我自己在内的人的精神秘密。忆当年,“小将”们的顽横固然可憎,他们中的很多人后来经历了漫长的精神磨砺,有的虽只知反复陈述知青生活的苦难,却也很有些人敢于反思这一段变态的人生,可我们知识者、干部或被称为文艺家中的某些人呢,似乎很忌讳再提起这些事;而许多事恐非一个“迷信”和“冲动”可以了结。不是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吗?为什么昨天叫着“同志”,恨不得亲热地拥抱,转眼间就铁青了脸,瞪着敌视甚至嗜血的眼光,半点同情心也没有了?为什么人会一面自己受害,一面琢磨害人?为什么在中国最高的文艺殿堂,上演着这般冷酷的“戏”?这暴力倾向是原先就潜伏着、存在着的,还是一时的迷狂所致?诚然,斗人者当时往往真诚地认为被斗者是有罪的,被斗者也往往认为自己确也是有罪的,但当雨过天晴之后,我们是否就理应认为错误全在历史,自己什么错也没犯过呢?对那些打人者、举报者来说,也是绝对真诚的吗?还是出于恐惧,出于泄忿,出于利益,甚或出于以折磨别人、咀嚼别人的痛苦为乐的阴暗心理?我并不膺服那句人人尽知的“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话,此刻它竟浮了上来。我在想,光有火苗,底下没有大堆的干柴是怎么也燃不成熊熊大火的。

人流擦身而过,我注意着今天的男人和女人,早已不复三十年前多是憔悴、迷乱、惊恐、叵测的神色,而换上了健康、紧张、专注、急躁的脸色。人们似乎都盯着一个很实在的单一目标奔去,脚步匆匆。“人对人”粗暴侵犯的时代消歇了,代之而起的总不会是个“人对物”狂热占有的时代吧?

一场大噩梦随着那个时代的结束而结束了,但那时代的精神因子也永远地消失了吗?我从外电或零星报道中看到,不是没有人怀恋“文革”,渴望那非人的方式重演。我从眼下层出不穷的贪污犯看出,他们抢掠金钱的疯狂不亚于“文革”中迫害他人,攫取权利的疯狂。我不禁为之怅然:昨天与今天之间真的已隔着鸿沟?昨天的人心与今天的人心真的已全然不同?外在的文明的进步真的可以代替内在的文化的进步?某日,我偶然翻读加缪的《鼠疫》,里面竟有这样的话:里厄倾听着城中震天的欢呼声,心中却沉思着,威胁欢乐的东西始终存在,兴高采烈的人群却看不到。鼠疫杆菌不死不灭,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历时几十年,它能在房间、地窖、皮箱、手帕中耐心地潜伏守候……

我再次回望王府大街64号这座老楼,心想,有些东西是应该遗忘的,有些东西却不能遗忘,永远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