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蒙
我喜欢凝视,我以为凝视也许能带来长久的温习。
也许是永远的记忆。
一朵莲花,纯洁得动人,一池水,温柔无语。荷叶平静豁达,饱经世事却仍然孩子般坦诚,全无遮蔽。水面上的游虫,很有章法地屈动着肢体,我行我素地有趣。
古老的青蛙,以漠然的平静思考着。
石桥石坊,青白方整,玲珑如戏。回廊九曲,如柱脱膝,犹有没有你我时的字迹。好柔媚的字啊,如舞女的身体。
不要走,不要改变地位,就这样看一眼,再看一眼,看一个小时,再看一个小时。我不要别的角度,我不要别的景致,我不要重叠和淡化,只要这一个景,这一幅画永远保留在我的心里。
我只希望,分手之后,告别之后,我仍然能想起你,想起便如见的清晰。
已经起身了,还要回头,还要回眸,还要再一次地看你,记你,得到你。
……而这一切都失算了。回忆没有清晰,冥想没有清晰,内观照没有清晰。凝视是不会被忘却的。凝视是不会被记住的。既没有永久的凝视,也没有永久的清晰。
已经记不起形状的莲花,别来无恙吗?
顺着简陋的、摇摇晃晃的木梯下去,是湖。被树木围绕的,说小也不小的湖。
隔着客厅的玻璃门,欣赏湖水的平静。
走到水边,却有一点晕眩。些微的涟漪里似乎蕴藏着点气势,蕴藏着不安,也许是蕴藏着什么凶险。
一条木船,绑在木桩上。木船上堆满了落叶。木船好像从来没有离过木桩。
没有扶手的梯子上也堆满了落叶,甚至在夏天。有很多树,很多风和雨,却没有很多闲暇。对于一条木船,这湖毋宁说是太空旷了。
这也就够了,当闲谈起来,当得到了什么消息或者一直没有得到什么消息的时候,便说,或者说也没有说,那里有一面湖,梯上的落叶许久没有扫过。
一座豪华的,由跨国公司经营的旅馆。旋转的玻璃门上映射着一个个疲倦地微笑着的面孔。长长的彬彬有礼的服务台。绿色的阔叶。酒吧的滴水池。电梯门前压得很低的绅士与淑女的谈话声。
电梯到了自己的楼层,微笑地告诉陌生人,陌生地看着自己的同伴,走进属于自己的小鸽笼。
舒适,低小,温暖,床与座椅,壁毯与地毯,窗帘与灯罩,以及写字台上的服务卡的封面,都是那样细腻地柔软。
这细腻和柔软令一个饱经锉砺的灵魂觉得疏离。这是我吗?是我来到了这样一个房间?
顺手打开床头的闭路音响,有六套随时可以选择旋转的开关。这是“爵士”?这是古典?这是摇滚?这是霹雳?这是迪斯可?这是硬甲虫?
都一样,都一样。一样的狂热,一样的疲倦,一样的文质彬彬,一样的遥远。
一样的傻乎乎的打击乐,傻乎乎的青年男女在那里吼叫,在那里哭,在那里发泄永无止息永无安慰的对于爱情的焦渴。
闭路音响,如一个张开嘴巴的、冒火的喉咙。它随着我的按钮而来到我的面前,向我诉说,向我乞讨,向我寻求安慰和同情。
我怎么办呢?
我打开写着“迷你酒吧”的小冰箱,斟满一杯金黄醉人的鲜橙汁。我的口腔和食管感到了一股细细的清。而你的凉喉咙仍然在冒火。
我按下键钮,把你驱走。安静了。嗅得见淡淡的雅香。但我分明知道,我虽然驱走了你,你仍然在哭,在唱,在乞讨,只是你不得进我的房间。你不得一时的安宁。
我不准你进我的房间。你乖乖地站在门外,不敢敲门。你真可怜。
我又按了键钮,果然,你唱得更加凄迷嘶哑痴诚,我哭了,我不能,一点也不能帮助你。
如果我能够安慰你,如果我能够拯救你——只怕是,我只能和你一起毁弃。
那天早晨我匆匆地走了,会见,愉快地交谈,即席演说,祝酒,题字,闪光灯一闪一闪。夜深了,夜很深了我才回到这温适的小鸽子笼。
你还在唱着。
你已经唱了一天和多半夜,我出门的时候忘记了消除你,就这样将你的动情的声音遗留到鸽笼里。没有人听,甚至连打扫卫生和取小费的女服务员也没有理睬你。而你一刻不停、一丝不苟、一点热烈不减地唱着叫着。寂寞着与破碎着。
天天如此,也许还要唱四百年。
下了小飞机就进了绿颜色的汽车,汽车停在一座两层建筑门前。
我被引进了一个宽大的,铺着猩红地毯的房间。长着红扑扑的脸蛋,穿着笔挺的灰呢裤的女服务员端来了暖水瓶和一包香烟,她的一大串钥匙叮叮咚咚地响。
你吃七块、五块、三块一天的标准。
我点点头,她去了,我听到了一声鸡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