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埋怨着父亲,那个荒唐鬼。她看不惯他,那读书的人,那假充比别人有着更多知识的乡绅。当她听到别人用着讥讽的言辞提到父亲的荒唐和不必要的装腔作势的态度时,她恨不得立刻就要离开这个可憎恶的地方,然而,一提到要走的话,父亲就怎样说呢?如果他不是酒醉,他就说道:“敏儿,好啊,算了罢,我快老了,你饶我个好死罢。”话是说得那么凄凉,望着他那瘦削的脸面,真是只有觉得他会快死的了。然而,如果在他醉着的时候呢,他就会格格地发出一串断续的笑声来,把眼睛斜视着,用那颤动的手拍着自己的胸膛,咿咿唔唔地说道:“老子……老子不才……老子跟你找一门好亲事,有钱有势;老子也搭着享点儿老福……”
荒唐,愚昧,自己不知道自己已经如何破落,如何被人瞧不起,而且,对于任何事情,就是对于女儿的亲事,也不负责任——父亲啊,那样的就是父亲。如果母亲在世的话?……她把头俯在案上,感觉得失去了什么;她觉得屋子这样空洞,而且,空气是这样寒冷。她恍惚记了起来,在那城市里,当她还在“学校”里的时候,是怎样地,在每个清晨,当天还微明着,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她就和别的女孩子们被带着到教堂去,在那里,教堂也是空洞的,空气也是寒冷的;在那时,她就想起乡村里的家来,她记忆着,渴慕着家,母亲的慈祥的笑容,和村人们的诚朴而诙谐的脸面——家,在那时候,是温暖的啊!然而,现在呢?家是破落的;空虚的;整个的乡村,也是破落的,空虚的。
有一个小而圆的脑袋,一个泛着红色的小脸,一束乌黑的鬈发,一对灵活的瞳子,浮到了她的记忆里来。那是一个小孩子,在她去到城里的第一年,每天坐在她的身旁的那个孩子,比她自己小四岁,然而,是那么可爱,而且,对她是那么亲密。在第二年,那可爱的小孩子就不再坐在她的身旁了,因为他是一个男孩子,已经到了应该离开一间女学校的年龄。她记忆着他,感觉得失去了他。他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呢?是不是还在那城里,或者已经去到了更大,更大的城市?是的,人们在长大起来以后,多半都是跑向更大的城市去的。而且,他现在是变成了什么样子呢?十三四岁的少年啊,一定是更美丽,更可爱的了。
一层红晕浮到了她的脸上,好像是无意之间对着陌生的人泄露了一个少女的秘密似的。她有着许多的秘密,她感觉得无论怎样也要向一个人倾吐出来;她想提起笔来,在纸上写,慢慢地写,像在学校里的时候偷偷地给一个亲密的学友写着一张一张的小纸条似的。然而,现在,她是没有学友了,她应当写给谁呢?她从那积满灰尘的笔盂里拿出一根细的铅笔来,在一本抄本上轻轻地写下了两个字:
“妈妈——”
而在灯焰里面,妈妈的慈爱的脸面就好像出现了来;仍然是那样含着微笑,眼睛和嘴唇仍然是显示着坚决和良善,头发上面仍然是包着那块印着蓝色条纹的头巾。女孩子的手指颤栗了,她深深地认识那个脸面,她想要捉住它,然而,她知道那不可能,于是,低下头来,在纸上迅速地写了下去。
“妈妈,我看见您在我的眼前,可是,您离开着我却够多么远!我想您来,想您回来;我在这里是这样寂寞。这是怎样寂寞的地方啊。没有妈妈的家庭,是怎样可怕!
“父亲还是照样荒唐,不,比以前更荒唐。他每天在镇上躺烟喝酒,什么事情都不管。我们的家,您知道败成了什么样子?不到明年,我们都会变得没有饭吃的。妈,您以前领着耕种的那些田地,如今,大半都不属于我们了。
“母牛阿黄也老了呢,没有精神,青草和黄草都不高兴吃……”
她望望灯焰,母亲的脸面变得多么模糊啊,好像是有一些泪花挂在她那含笑的眼睫上面,使那慈爱的脸面变成看不清楚的影子了。她急忙又低下头来,疾疾地写着,好像怕那模糊的影子转眼之间就会消逝。
“……妈,我怎么办呢?您怎样来安排我呢?父亲对我什么事也不管,他也没有钱把我送到城里去读书。他忘记我了,好像他已经不记得他还有一个女儿。并且,他自己已经变得多么卑贱啊,别人是怎样把他不当人,藐视他,嘲笑他,一点也不尊敬他啊!他忘记了我已经是十六岁,不是小孩子了,但是,他……妈妈,别人瞧不起他,瞧不起我们呢。在乡下,没有合式的人家做亲,人家不要不会作田的女孩子,人们把我们当作了另外的人。妈妈,我怎么办呢?没有人理我——我……我……我是一根野草啊……”
油灯快近熄灭了,只剩有一星如豆的火光,而母亲的影子,也忽地消灭了下去。女孩子把头俯在案上,手里握着笔。“母亲,您在哪里呢?”她喃喃着,“我要到您那里去……”
在间壁的牛房里,母牛轻轻地叹息着。在村子的一端,狗吠声传来了,凄厉而且恐怖;然而,父亲还是没有回来呢。
一九三六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