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也是家庭中多事之秋,记得就是在我上中学的末一年(?),我的舅舅杨子敬先生逝世了。他是我母亲惟一的亲哥哥。兄妹二人感情极好。我父亲被召到北京来时,母亲也请舅舅来京教我的三个弟弟,作为家庭教师。不过舅舅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他们住在离中剪子巷不远的铁狮子胡同。忽然有一天早晨,舅家的白妈,气急败坏地来对我母亲说,从昨天下午起舅舅肚子痛得厉害,呕吐了一夜,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我想这病可能是急性盲肠炎。——那时父亲正不在家,他回到福州,去庆祝祖父的八十大寿了。——等母亲和我们赶到时,舅舅已经断气了。这事故真像晴天霹雳一般,我们都哭得泪干声咽!母亲还能勉强镇定地办着后事,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死人入殓!我的大弟弟为涵,还悄悄地对我说“装舅舅的那个大匣子,靠头那一边,最好开一个窟窿,省得他在那里头出不了气。”我哭得更伤心了,我说“他要是还能喘气,就不用装进棺材里去了!”
记得父亲回福州的时期,我还写了几首祝贺祖父大寿的诗,请他带回去,现在只记得一首:
浮踪万里客幽燕
恰值太公八秩年
自笑菲才惭咏絮
也裁诗句谱新篇
反正都是歪诗,写出来以助一笑。
等到父亲从福州回来,舅母和表弟妹们已搬进我家的三间西厢房,从前舅舅教弟弟们读书的屋子里。从此弟弟也都进入了小学校。
此后,大约是我在大学的时候,福州家里忽然来了一封电报说是祖父逝世了,这对我们又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我父亲星夜奔丧,我忽然记起在一九一二年我离开故乡的时候,祖父曾悄悄地将他写的几副自挽联句,交给我收着,说“谁也不让看,将来有用时,再拿出来”。我真地就严密地收起,连父母亲都不知道。这时我才拿出来给父亲带回,这挽联有好几对。有一联大意是说他死后不要僧道唪经,因为他不信神道,而且相信自己生平也没有造过什么冤孽,怎么写的我不记得了。有一联我却记得很清楚,是:
有子万事足,有子有孙又有曾孙,足,足,足。
无官一身轻,无官无累更无债累,轻,轻,轻。
父亲办完丧事,回来和我们说:祖父真可算是“无疾而终”。那一天是清明,他还带着伯叔父和堂兄们步行到城外去扫墓,但当他向坟台上捧献祭品时,双手忽然颤抖起来,二伯父赶紧上前接过去。跪拜行礼时也还镇定自如,回来也坚持不坐轿子,说是走动着好。回到家后,他说似乎觉得累了一点,要安静躺一会子,他自己上了床,脸向里躺下,叫大家都出去。过不了一会,伯父们悄悄进去看时祖父已经没有呼吸了,脸上还带着安静的微笑!我记得他的终年是八十六岁。
这时已是一九二三年的春季,我该忙我的毕业论文了。文科里的中国文学老师是周作人先生。他给我们讲现代文学,有时还讲到我的小诗和散文,我也只低头听着,课外他也从来没有同我谈过话。这时因为必须写毕业论文,我想自己对元代戏曲很不熟悉,正好趁着写论文机会,读些戏曲和参考书。我把论文题目《元代的戏曲》和文章大纲,拿去给周先生审阅。他一字没改就退回给我,说“你就写吧”。于是在同班们几乎都已交出论文之后,我才匆匆忙忙地把毕业论文交了上去。
就在这时我的吐血的病又发作了。我母亲也有这个病,每当身体累了或是心绪不好,她就会吐血。我这次的病不消说,是我即将离家的留恋之情的表现。老师们和父母都十分着急,带我到协和医院去检查。结果从透视和其他方面,都找不出有肺病的症状。医生断定是肺气枝涨大,不算什么大病症。那时我的考上协和医学院的同学们和林巧稚大夫——她也还是学生,都半开玩笑地和我说:“这是天才病!不要胡思乱想,心绪稳定下来就好。”
于是我一面预备行装,一面结束学业。在毕业典礼台上,我除了得到一张学士文凭之外,还意外地得到了一把荣誉奖的金钥匙。
这一年的八月三日,我离开北京到上海准备去美。临行以前,我的弟弟们和他们的小朋友们,再三要求我常给他们写信,我答应了。这就是我写那本《寄小读者》的“灵感”!
八月十七日,美国邮船杰克逊总统号就把带着满腔离愁的我,从“可爱的海棠叶形的祖国”载走了!我写过一首诗:
她是翩翩的乳燕,
横海飘游,
月明风紧,
不敢停留——
在她频频回顾的
飞翔里
总带着乡愁!
我在国内的大学生涯,从此结束。在我的短文里,写得最少的,就是这一段,而在我的回忆中,最惬意的也就是这一段,提起笔来,就说个没完了!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八日
(收入《冰心近作选》,作家出版社199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