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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猪毛白猪毛

李屠户没有回头,他用手抹掉肩上的血水珠,用胳膊擦掉额门上的汗,到另一扇红血猪肉下边,又一瓢瓢舀水浇起来。虽然没有回头,他却听到了有人叫他。他舀着清水说,是根宝吧?

根宝说,哎,是我,李叔。

李屠户把一瓢水泼到那扇猪肚里道——

是想替一下镇长顶罪吧?多好的机会,别人烧香都求不到。

血水溅到了根宝脸上,他朝后退了一步——

跟我爹商量过了,我愿意。

李屠户又舀一瓢清水浇上去——

不是你愿意就能去了的。先到屋里等着吧。

到了李屠户家平常客人吃饭的那一间餐厅里,根宝才看见那儿已经坐了三个村人了。一个是村西的吴柱子,四十来岁,媳妇领着孩娃和人私奔了,就在邻村一个村干部的弟弟家窝藏着,死活不回来,他就只好独自过着日子了;另一个是村南的赵瘸子,日子原本鼓鼓胀胀不错哩,可烧的砖窑塌了,人便瘸了,日子也就塌陷了,眼下还欠着信用社一大笔贷款的债。还有一个,是村里的李庆,在镇上有生意,家里还买有一辆嘎斯汽车跑运输。根宝知道柱子、瘸子是想和自己一样,图求去替镇长住几天监,一个想请镇长帮着把自家媳妇要回来;另一个,寄望帮了镇长,也许信用社的贷款便不消再还了。他不知道李庆谋图三二四五啥哩,竟也端端地和瘸子、柱子围在那一张饭桌前。于是,待根宝走进来,他们都望着根宝时,根宝把目光落在了小他一岁的李庆身上。

李庆像抢了别人的东西一样,不好意思地把头勾下去,说我弟今年就师范毕业了,想请镇长安排他回到镇上教书哩。

柱子冷了一眼李庆说,你好了还想好。

李庆把头勾得更低了,脸红得如门外地上的血。

这当儿,瘸子也包着李庆的脸,说,你走吧,让我们和根宝争这机会还差不多。

李庆没有走,又抬起头涎涎地笑了笑。

根宝坐在了那张空凳上。这是一张四方桌,先前都叫八仙桌,现在学着城里人的腔调就都叫它餐桌了。屋子也叫餐厅了。餐厅也就十几平方米大,摆了粮、面、油和七七八八的一些杂货物,在外面空着的地方摆了这张餐桌。因为不是掏钱吃餐饭,桌上有个铝茶壶,但没有人会来给他们倒上水。桌子的上方是灯泡,苍蝇和小蛾在灯泡周围舞蹈着,舞累了,蛾子竟敢落在灯泡上歇脚儿,而苍蝇就只敢落在他们身上和那油腻的桌面上喘着粗气儿。

屋外又有了一阵猪叫声,粗厉而骇人,像山外火车道上的汽笛叫,只是比那汽笛短促些,也比那汽笛混杂些。夹杂有猪的喘息和人的乱汪汪的声音。这样过了一阵,便突然安静了。不消说是利刃从猪的脖下捅进脏腑了。剩下的就是李屠户指挥着说把这头抬去煺毛、把那头挂起来开膛的指令声,还有人们这条肥、那头瘦的议论声。屋子里有些热。忙着挣钱的李屠户,顾不上进来指着哪个人说令一句,喂,你去替镇长顶个罪,再指着剩下的,说你们三个就算了那样的话。也许,李屠户并不知该把这样一件好事留给谁,所以他才只顾杀猪,不管屋里的根宝、柱子、瘸子和李庆。屠户的媳妇和孩娃们都在楼上看电视,从电视机中传来的武打声像从房顶落下的砖头和瓦片。根宝抬头朝天花板上看了看,其余三个人也都跟着抬头看了看。

李庆说,半夜了。

柱子说,着急了你先走。

李庆说,我不急,等到天亮我也等。

瘸子看看李庆,又扭头盯着根宝,说,兄弟,其实你犯不上和我们一样儿,没成家,又有文化,真替镇长蹲了监,名声坏了,以后还咋儿成家哩?

根宝想说啥,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正急时,李庆倒替他回答了。李庆说,真替上镇长了,也就成家了。根宝有些感激地望了望李庆,李庆又朝他点了一下头。因为李庆和屠户是本家,他在李屠户家里便显得自由些,这里转转,那里看看,还到楼上看了一会电视,回来时还顺脚到李屠户那儿催了一下他李叔,说让李叔赶快定一下由谁明儿去顶替镇长的罪。可等他兜了一大圈儿回来时,他却进门说,李叔忙,他让我们四个自个儿选定一个去替镇长的人。自个儿选?选谁呢?当然无法选,谁也不会同意谁。于是哩,四个人就又相互望一望,看谁脸上都没有退让的意思儿,就各自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时间如牛蹄一样一踢一踏走过去。夜已经深得如一眼干枯无底的井。他们就这么干干坐熬着,直到楼上的电视不响了,李屠户一连杀了五头猪,柱子和瘸子们都趴在桌子沿边睡一觉儿,根宝以为李屠户压根儿把他们几个忘记了,他想去问李屠户一声到底让不让他去顶镇长的罪,叫了他就去,不叫了他也死心回家睡觉时,忽然有人砰砰砰地敲响了餐厅的门。

他们都惊醒过来把目光旋到门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