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的场子冒顶了,破碎的天顶突然间倾泻而下。他刚要撤出来,觉得两腿很沉,像陷进了淤泥河,怎么也拔不动。接着,身子也被一些强有力的东西团团挤住,这些东西在迅速上移,眼看要勒紧他的胸口和喉咙,“活埋”这个可怕的念头在脑子里闪过之后,他把两手举起来,拼命扭动身子。无效。大声呼救。溜子的轰鸣盖过了他的声音。顶板还在冒落,而对这灭顶之灾,他无能为力。只有等死。“天哪!这……这是怎么啦?”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一束灯光指过来,在他那扭曲的脸上停住。他知道,这是马海州的灯。从刚冒顶的那一瞬间起,说不定姓马的就发现了,但这个狠毒的家伙决不会救他,他妈的,可遂了你的心了,盼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想到这些,他睁开眼睛,多少天来第一次朝马海州直视过去,占有了死亡仿佛使他突然得到了优势,撇紧的嘴角露出高傲和蔑视。他看见,马海州的眼皮向下塌蒙着,鳄鱼皮一样粗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装没看见,到时候可以不负任何责任,没那么便宜!他正要大声喊马海州的名字,“噼里啪啦”又一阵碎矸碎煤落下来,压死他的手臂,拥住他的脖子,他喊不出来了。
尘雾中,他见马海州扑上来了,随着一张扒锨在他身旁左右猛扒,碎煤碎矸退下去了,他的胸部和手臂露了出来。当他意识到马海州要干什么,两只手突然抓住扒锨,死死不放:“你……别管我……让我……”
“啪!”马海州扫脸扇了他一巴掌。他一愣神,手松开了。马海州又扒了几下,两手掐住他的两个胳膊窝,一使劲,把他拽了出来。他的裤子被拽烂了,两只深筒胶靴也留在冒落物里,矸石划破了腿,鲜血流出来。但他的命保住了。就在马海州把他拽出来的一刹那间,一块巨大的盘石落下来,砸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一声闷响,烟尘腾起,几根钢梁铁柱顿时化为乌有。
张清浑身抖起来了,他双手抱住马海州的一只胳膊,扑通跪倒,声泪俱下地说:“海州兄弟,你救了我的命,我……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
马海州往下看了他一会儿,笑笑,厌恶地把胳膊一甩,转身朝工作面下头走去。
马海州救了张清的事很快在矿上传开了,人们说张清走运,并得出结论,说马海州根本没有害张清的意思,都认为,张清应该重重地感谢马海州,趁这个机会和解和解,说不定还能成为好朋友呢。
这天晚间,张清提了几瓶好酒,请现任支部书记陪同,到马海州屋里致谢。
门开了,马海州堵在门口,问他们有什么事。小娥正脸朝里坐在床沿上哭,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听见有人来,马上倒在床上,拉开被子蒙住头。这个女人更瘦弱了。
党支部书记说了一大堆表扬马海州的话。马海州说:“您弄错了,我谁也没救过。”
支部书记示意张清把酒提进去。张清说:“海州兄弟……”
“出去!”马海州往门外一指。
张清硬着头皮把酒放在一个方凳上。
“小娥!”马海州喊。小娥没动。
“小娥,起来,看谁来啦!”
小娥“呼隆”跳下床,乌发往后一甩,两眼谁也不看,径直走到方凳前,抱起捆在一起的酒瓶子,斜举过肩,使劲朝门外摔去,“砰!”酒瓶全碎,瓶碴飞溅,酒流了一地。做完这些,小娥又蒙头躺在床上。
支部书记愣了一下,赶紧上前,双手拢住马海州的两肩,推他坐下,说:“小马,你听我说,听我说……”
马海州纹丝不动,两眼盯着张清。
张清低下头,走到门外,他踩着一块瓶碴子,发出了声响,他一惊,打了个前跌。
在同一天晚上,马海州和田小娥又去叫张清的门。张清怀着一种侥幸心理放他们进去。马海州说:“张书记,有个问题请教你一下,听说这玩意能当钥匙用,不知怎么个用法?”他拿出一个薄铁片伸在张清脸前。
这正是张清使用了不知多少次的那个铁片。他的脸黄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退,但他突然站住,拳头握起来说:“姓马的,你到底要我怎么样?说吧!”
马海州把低头站着的小娥轻轻揽在怀里,胳膊搭在她脖子上,大手在鼓起的乳房上抓着,说:“我想跟书记学点见识。”
张清抄起一把椅子,举过头顶——
小娥赶紧转身,张开双臂护住男人,觉得不妥,要冲过去夺椅子。马海州拉住她,闭着嘴巴笑了一下。
张清把椅子打在暖水瓶上了,打在电话机上了,打在柜子上了,他像发了疯一样,抡开椅子,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打得稀烂。而后一头扑在床上“哞哞”地哭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清早,这班的人在更衣室里换好了衣服,却迟迟不见副队长张清来开班前会。有人猜测,他可能到医院看病去了,因为近日他举止有些不正常,老是犯愣。有人见他刚买回一碗饭,一口未吃就扣在泔水缸里了。还有人在他背后无意中咳嗽了一下,他竟吓得一下跪在地上……
突然,井口方向传来一阵救护车凄厉的尖叫声。一个矿工跑进来报告说:“张清跳窑了!”
大家一惊。窑深百丈,摔下去必定粉身碎骨,救护车用不着了。
人们的目光集中在马海州脸上。马海州的表情和往常一样平静,高眉骨下深藏的眼睛微微塌蒙着,谁也不看。
矿工们纷纷朝井口跑去,要看个究竟。
马海州坐着没动。
不一会儿,那个叫小四的矿工跑来,脸色煞白地对马海州说,小娥跳楼了,她是从四楼那间宿舍的窗口跳下去的,已摔得脑浆迸裂。
马海州呼地站起来……可是,他又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