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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市

刘队长说:“好一个贞女,要为老耿守节哩!你那窟窿里,鳗鱼进去过,青鱼也进去过,鲅鱼进去过,带鱼也进去过,假装什么正经。”

她说:“诸般杂鱼都经过,才知道金枪鱼最贵重!”

刘说:“你准备怎么着?撇下这店,扔了瞎子,跟老耿跑?”

她说:“我凭什么要撇了这店?凭什么要扔了瞎子?我哪儿也不去,铺开热被窝等老耿来睡。”

刘说:“好好好,倒让这臭老耿独占了花魁。”

街上的鱼招引来无数的苍蝇,鱼贩子们挥动蒲扇轰赶着。一个左手端着破毡帽,右手拿着剃头刀子的叫化子出现在鱼市上。他对着鱼摊主人伸出毡帽,横眉竖眼地说:“拿钱!”

鱼贩子一见他那样子,知道这种劈头士比绿头苍蝇还难缠,慌忙掏出一张沾满鱼腥的纸票,打发走了这位爷。“猴子猫”不知犯了哪门邪楞,尖着嗓子说:“这买卖还怎么做?半上午了,连片鱼鳞还没卖出去,已经赔进去两条红加吉,当兵的抢也罢了,你一个癞皮狗一样的东西也这么霸道,老子前辈子欠你们的吗?”

劈头士把毡帽几乎杵到“猴子猫”鼻子尖上,大声说:“拿钱!”

“猴子猫”说:“没钱,你走吧!”

劈头士举起剃头刀子,说:“不拿钱,我劈头。”

“猴子猫”说:“你就是把头割下来我也没钱。”

旁边的人劝说:“老孙,给张小票打发他走,别耽误了生意。”

“猴子猫”说:“这生意横竖是做不成了,要劈就让他劈吧!”

劈头士呀呀地叫起来,嚷着:“这世道不公哇,逼得人活不下去了呀!”然后,举起剃刀,在额头上一拉,皮肉裂开,鲜血渗出,又伸出手掌,往脸上一抹,顿时面目狰狞,让人从骨头里往外!

鱼市上的闲人们围上来看热闹,小无赖从人腿缝里偷“猴子猫”的鱼。

刘队长提着盒子枪过去,用枪筒子戳着闲人们的腰,硬戳开一条道路。走到劈头士面前,用枪的准星顶着他的下巴,笑嘻嘻地说:

“王阿狗,你什么时候练了这一手?这鱼市街是你吃巧食的地方吗?喜欢劈头?好嘛,劈,继续劈,那么一条小伤口就想讹人?劈,给我连劈四十八刀,我赏你两块大洋!”

劈头士王阿狗扔掉刀子,跪在地上,说:

“刘队长饶了我吧,我家里有八十岁的老娘,靠我要口饭养活……”

“你娘早死个玖耍还敢来蒙我!”刘队长骂着,掏出哨子,吱吱地吹响。几个在街上打秋风敲竹杠的兵跑过来。

刘队长说:“把这个扰乱社会治安的家伙拉到后河崖上去毙了!”

几个兵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叉着劈头士,拖拖拉拉地走。劈头士双腿蹬着地,鬼叫着:

“队长饶命!阿狗再也不敢了……”

刘队长冷笑着看“猴子猫”。“猴子猫”脸冒冷汗,双腿打抖。

“‘猴子猫’,吃你条加吉鱼,是我瞧得起你。你以为本队长买不起一条鱼吗?”说着拍拍腰间,“有的是光洋!你说,我欠你多少钱?用得着你骂大街?”

“猴子猫”抡圆巴掌,啪啪地扇着自己的脸,骂着:

“打,打,打死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刘队长骂骂咧咧地走到窗口,说:

“好像我们是吃闲饭的一样!哼,有我们在,地痞流氓就不敢嚣张,没有我们,只怕一天太平日子也没得过。”

“抖起威风来了!有本事把黑三的杆子灭了去!”她趴在窗口上说。

“你以为我灭不了他是怎么着?”他说,“这种事儿,你们娘们家根本不懂!”

她歪歪嘴,不去看他。这时德秀跑出店门来喊:

“刘队长,您的鱼烧好了。俺哥让您趁热吃,凉了腥。”

“老板娘,陪我一起吃?”

“没那肚福。”

刘队长讪讪地进了店堂。她的眼睛被光闪闪的鱼鳞耀花了。一条癞皮狗叼着一条大鲅鱼在青石街上跑,两边的鱼贩子一齐喊打,但没人起身。癞皮狗叼着鱼,大摇大摆地跑了。窗前空荡荡,更加空荡荡的是她的心。她问王老五:

“老耿和小耿在路上出事了吗?”

王老五说:“八成被北海下营镇上那个白狐狸精给迷住了。”

她说:“死老五,我问你正经话哩。”

老五说:“我回你的也是正经话哩!你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两种男人不能交,哪两种男人?兵痞子,鱼贩子。那白狐狸一身白花花的蒜瓣子肉,吃一次还想第二次,更妙的是下边,哈哈,寸草不生,一只白虎星……耿大哥是不是一条青龙?”

旁边的小元插嘴道:“耿大哥是不是青龙只有老板娘知道。”

她骂道:“小元,人家西院喂骡子,你东院伸出根鳖脖子!”

小元嘻嘻地笑着,说:“仙姑,什么时候也让咱尝尝鲜,三十岁的人了,连女人的肚皮都没挨过。”

她吐了小元一脸唾沫,骂道:“留着这些话回家去骗你娘吧!你们这些骚鱼贩子,哪一夜不在女人肚皮上旋磨!”

小元道:“那么老耿呢?”

她说:“你们这一群里,就出了老耿这么个老实人。”

老五道:“老实人?老耿那家伙——哎,那不是小耿的驴吗?”

她把大半个身子探出窗户,向东张望着。从太阳升起的方向,来了一匹披着万道光芒的小毛驴。在鱼贩子中,惟一不用扁担挑鱼而用毛驴驮鱼的,就是十四岁的精瘦少年小耿。往常的集日清早,老耿挑着两篓鱼,大扁担忽闪着,好像一只大鸟在飞翔;小耿赶着背驮两篓鱼的小毛驴,歪歪斜斜,跟着老耿,跑得风快。小驴蹄子弹着青石板,啪啪啪啪啪啪啪,一片声儿连着响……那些时候她心潮难平,像一个妻子盼来了丈夫和儿子。

小毛驴无精打采地穿过鱼市,停在了她窗前的石板街上。驴垂着头,一动不动。鱼贩子们都把惊诧的目光投过来。

她从窗口跃出来,揭开了毛驴肚腹两侧的驮篓盖子。

她嚎叫一声,萎软在驴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