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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驴

庄稼地里多了这么个半瘫半痴的老汉,生产并没有上去,收购站和村子里少了这么个脚力和“代办”,却显得处处不方便。收购的活羊不能及时外运,瘦、病、死都来啦,收购站由盈利变成亏损。村里人要买什么东西,以往本可以让孙三老汉在县城代办的,现在却不得不亲自跑一趟,反倒无形中浪费了许多劳力。日子久了,都希望再有一个人干,却又没谁出头。于是又有人把目光投向孙三老汉。意思很明白,不过谁也没出口,怕的是戳痛老人家尚未平复的创伤。

但孙三老汉生就一副热心肠。他从那些期待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乡亲们对自己的信任,一颗僵冷的心重新激荡起来。前年春天,政策刚一放宽,他立刻借钱买来大青驴,二次当了脚力。这一下,大伙全乐了。

说真的,孙三老汉重操鞭子,并不是没有顾虑。前几年吃尽苦头,大难不死,现在政策放宽,谁又敢担保这不是一股风呢?但他思之再三,这件事对国家、对大伙、对自己都有益处,不亏心!这才壮着胆子干了两年。两年间,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拉着一条半瘫的腿,伏天能热个昏,数九能冻个僵,付出比常人多数倍的血汗,终于使日子有了转机。三十岁的儿子说上了媳妇,原准备给儿子换亲的闺女也有了中意的婆家,还筹备扒旧屋盖新房。

正当他踌躇满志、重整家业的时候,最近忽然听传政策要“收”。天天晚上,都有一些人围在孙三家里闲唠,议题都是:庄稼人啥时候才能清清静静地过日月呢?结果谁也回答不了。当然,这些都是小道消息。至于上级要“收”要“管”的是哪些事,拉脚是否犯禁,孙三老汉并不清楚,也无从判断。因为多年来政策好变,昨天是允许的事,今天也可能会禁止。因此,只这一个“变”字,已使他先有三分惊慌。

那天,又听队长报信,公社将要调来的新书记,正是当年抓他“自发”的县委韩副部长。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事隔数年,如今这位姓韩的领导是否还会干那种“大批促大干”的蠢事,孙三老汉更是无从打听。那次挨批时,有人发言说孙三忘本,老汉不服,韩副部长当场表态:“你走的是资本主义道路,顽固坚持,只有死路一条!”这话通过大喇叭轰的一声传出来,把老汉吓坏了。此后,他像中了魔法一样,曾把“死路一条”几个字念叨了半年。如今回想起来,仍然头皮发紧。现在,他又要回来了,孙三老汉越想越害怕。至此,心里已有七分恐惧。

这几天,孙三老汉一直惊魂不定,疑神疑鬼。正在这当口,平空出了这么个晦气事:让大青驴拉进火葬场,差点给“活化”了,可不正应在“死路一条”上!迷信,在人们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时,最容易复活。此时,孙三老汉犹如“伤弓之鸟,落于虚发”,经不得一点风吹草动了!

孙三老汉把大青驴赶出火葬场,重新拐到正路上。他越想越恼,把车停在路旁,照准大青驴,举鞭就打。孙三老汉一肚子窝囊气全都倾泻到驴身上了。大青驴暴跳不止,一会便乱了绠套。孙三一身臭汗,松开手喘息了一阵,便转到驴腚后头,倒过鞭杆,敲了敲驴蹄子,说声:“提起来!”那意思本想整好绠套赶路,大青驴却以为又要打它,尥起一蹄子,正踢在孙三左额上。他惨叫一声,忙用手捂住,血却顺指缝直流出来。孙三恼上加恼,照头一鞭,大青驴一下子惊了,拉起平车就跑,平车横冲直撞,不上百十步,便轰隆一声栽到路沟里去了。等别人帮着拉上来,大青驴也摔脱了右胯。

回到家里,孙三老汉躺倒三天,长吁短叹。他思前想后,连头发梢这么细的事也没落下,一种被命运捉弄的悲哀苦苦地缠绕着他。最后,终于得出一个老掉牙的结论:死生由命,穷富在天,不由你不信!想到此处,他忽然觉得大青驴是个“恩物”,多亏它提前报个凶信,现在收摊子,还算有惊无失!

孙三老汉卖驴铁了心,可是这么卖得折大钱,怎么行?他头上的伤口刚好,便牵着脱了胯的大青驴,上了公社兽医站。

兽医站的刘站长人倒热情,可惜医术不高。十年前,老站长王老尚,因为在军阀张作霖的军队里当过马医,被清除回家。那是这一方有名的神医。要他还在,多好啊!

刘站长围着大青驴转了一圈,叫孙三把大青驴拴绑到桩架上。刘站长抱着脱胯的右腿,一下又一下地往上顶,吭哧了半天,也没对上,末了甩一把汗珠子说:“没治,宰了吧!”说着,就要批条子。

“宰?”孙三舍不得。他记着大青驴的许多好处,人和驴共局,也不能不讲良心!还是到柳镇庙会上碰碰运气吧,说不定有个能人买去,调理好,也算救它一命哇!至于折钱不折钱,孙三老汉就不去管它了。

孙三老汉四更起床,喂饱牲口,自己稍吃了一点饭,便牵着大青驴,一颠一颠地上了路。等他十多里路赶到时,赶会的人已从镇里溢出镇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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