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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场上

看样子,他当时是在场的,他是不敢说。本来,作为一个庄稼人,这些年来,撇开表面的恭维不说,在这乡场上就低人一等,他呢,偏偏又还比谁都更无出息。他有女人,有大小六个娃儿,做活路却不在意。“做哪样哟!”他惯常是摇头晃脑地说,“做,不做,还不是差不多?——就收那么几颗,不够鸦雀啄的;除了这样粮,又除那样粮,到头来还不是和我冯幺爸一样精打光?”他无心做活路,又没别的手艺,猪儿生意啦,赶场天转手倒卖啦,他不仅没有本钱,还说那是“伤天害理”。到秋天,分了那么一点点,他还要卖这么一升两升,打一斤酒,分一半猪杂碎,大醉酩酊地喝一回。“怎么?”他反问规劝他的人说,“只有你们才行?我冯幺爸就不是人,只该喝清水?”一醉,就唏唏嘘嘘地哭,醒了,又依旧嬉皮笑脸的。还不到春天,就缠着曹支书要回销粮,以后呢,就涎着脸找人接济,借半升包谷,或是一碗碎米。他给你跑腿,给你抬病人,比方罗二娘家请客的时候,他就去搬桌凳,然后就在那儿吃一顿。他要伸手,要求告人,他咋敢随便得罪人呢?罗二娘这尊神,他得罪不起;但要害任老大这样可怜的人,一个人若不是丧尽天良,也就未必忍心。一时间,你叫他选哪一头好呢?

“你在,就说你在;”曹支书正告他说,“如若不在,就不说在!”

“我……倒是犁田回来……”

“哟,冯幺爸,”罗二娘叫起来,“你真在?那就好得很!——你说,你真看见了?真像任家说的那样?”

冯幺爸其实还没有说他在,这罗二娘就受不住了,一步向冯幺爸逼过来。她才不相信这个冯幺爸敢不站在她这一边呢!在她的眼里,冯幺爸在乡场上不过像一条狗,只有朝她摇尾巴的份。有一次,给了他一挂猪肠子,他不是半夜三更也肯下乡去扶她喝醉了酒的男人?今天不是她亲自打发人去找他来的?慢说只是要他打一回圆场,就是要他去咬人,也不过是几斤骨头的生意,——安排一个娃儿进工厂,不也才半条猪的买卖?这个冯幺爸算老几呢?

冯幺爸忙说:“我是说……”

……哎,他确实是不敢说,这多叫人烦闷啊!

人们同情冯幺爸了。你以为,得罪罗二娘,就只是得罪她一家是不是?要只是这样,好像也就不需要太多的勇气了;不,事情远远不这样简单呢!你得罪了一尊神,也就是对所有的神明的不敬。得罪了姓罗的一家,也就得罪了梨花屯整个的上层!瞧,我们这乡场,是这样的狭小,偏僻,边远,四下里是漠漠的水田,不远的地方就横着大山青黛的脊梁,但对于我们梨花屯的男男女女来说,这仿佛就是整个的人世:比方说,要是你没有从街上那爿唯一的店子里买好半瓶煤油、一块肥皂,那你就不用指望再到哪儿去弄到了!……但是,如果你得罪了罗二娘的话,你就会发觉商店的老陈也会对你冷冷的,于是你夜里会没有光亮,也不知道该用些什么来洗你的衣裳;更不要说,在二月里,曹支书还会一笔勾掉该发给你的回销粮,使你难度春荒;你慌慌张张地,想在第二天去找一找乡场上那位姓宋的书记,但就在当晚,你无意中听人说起,宋书记刚用麻袋不知从罗二娘家里装走了什么东西!……不,这小小的乡场,好一似由这些各执一股的人儿合股经营的,好多叫你意想不到、叫你一筹莫展的事情,还在后头呢!那么,你还要不要在这儿过下去?这是你想离开也无法离开的乡土,你的儿辈晚生多半也还得在这儿生长,你又怎样呢?……许多顶天立地的好汉,不也一时间在几个鬼蜮的面前忍气吞声?既如此,在这小小的乡场上,我们也难苛求他冯幺爸,说他没骨气……

罗二娘哼了一声:“就看你说……”

冯幺爸艰难地笑着,真慌张了,空长成一条堂堂的汉子,在一个女人的眼光的威逼下,竟是这样气馁,像小姑娘一样扭捏。他换了一回脚,站好,仿佛原来那样子妨碍他似的,但也还是说不出话来。这正是春日载阳、有鸣仓庚的好天气,阳光把乡场照得明晃晃的,他好像热得厉害,耳鬓有一股细细的汗水,顺着他又方又宽的脸腮淌下来……

罗二娘不耐烦了:“是好是歹,你倒是说一句话呀!……照你这样子,好像还真是姓罗的不是?”

“冯幺爸!”曹支书这时已卷好了一支叶子烟,点燃了,上前一步说:“说你在场,这是任家的娃儿说出来的。你真在场,就说在场,要是不在,就说不在!就是说,要向人民负责:对任老大家,你要负责;对罗二娘呢,你当然也要负责!——你听清楚了?”

曹支书说话是很懂得一点儿分寸的,但正是因为有分寸,人们也就不会听不出来,这是暗示,是不露声色地向冯幺爸施加压力。冯幺爸又换了一回脚,越来越不知道怎样站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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