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的嗓音并不亮,但音域宽,乐感好,唱什么是什么。D只是一条腿有点瘸,但除了跑不快,上树上房都不慢。“文革”已到后期,电影院里开始放映一些外国影片了,那里面的音乐和插曲让D着迷、《桥》哇,《流浪者》呀,《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还有后来的《追捕》、《人证》,D一律都看八九遍。“拉兹之歌”,“丽达之歌”,“草帽歌”,D都能用“外语”唱,嘴里咕噜咿咿呜呜——D说:保证没错儿,不信咱再去看一遍。小T就笑。小T一边梳辫子一边说:“哇老天,您这可是哪国语呀,什么意思知道不?”D一脸不屑:“操心操心,你管它什么意思干吗?”小T说:“不知道什么意思就瞎唱!”D故做惊讶状:“嘿,我说小T,你平时可不笨,长得也挺好,咋不懂音乐呢?音乐!用不着他妈的什么意思。”小T红了脸:“音乐就音乐,你管我长得好不好呢?”小T的话里露出几分满足。
小T长得漂亮,自己知道,也知道别人知道。小T也爱打扮,不过在那年月里也真可谓“英雄无用武之地”,无非是把毛衣拆了织、织了拆,变出些大同小异的花样,或者刻意让衬衫的领子从工作服上面鲜艳夺目地翻出来。但那在翻滚着灰色和蓝色的老屋里和小街上,毕竟是一点新意。
D不光能唱,那些外国电影中的台词他差不多都能背诵。碰上哪天心里不痛快,早晨一来他就开戏,谁也不理,从台词到音乐一直到声响效果,全本儿的戏,不定哪一出。“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语出《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看呀,天空多么蓝啊,在前走,对,往前走不要朝两边看……”(语出《追捕》)“那儿就你一个人吗?”“不,还有它。”“谁”?“死神。”《语出《爆炸》“俄罗斯是农民的国家,没有城市也能活……”“呵,你描绘了一幅多么可怕的图画……”(语出《列宁在一九一八》)可惜我记不住那么多了。
组长L大妈冲D喊:“你整天这么演电影儿可不行,还干活儿不干?”
“您瞧我手底下闲着了吗?革命生产两不误嘛。”
“你影响别人!”
“谁?死神吗?”
“滚,没人跟你贫嘴!想干就干,不想于回家!”
“呵,您描绘了一幅多么可怕的图画……”D把画笔往大妈眼前一拍,“中国是人民的国家,不画这些臭画儿也能活!”
“好小于,有种的你走!你怎么不走呀?”
D翘起二郎腿,闭起眼睛唱歌:“妈妈~,杜哟瑞曼巴~得噢斯绰哈特~哟~给喂突密~?”(Mama,do yu remember,The old strawhat you gave to me?)
L大妈冲大伙喊:“都干活儿,谁也甭理他!”
老屋里静下来,只有D的歌声。“……我看这世界像沙漠,四处空旷无人烟,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都没来往……”轻轻地有些窃笑。有几个老太太忍不住笑出声,劝D:“算了吧别呕气,都挺不容易的干吗呀这是?快,快干活儿。”D说一声“别打岔”,歌声依旧,一首又一首唱得陶醉,仿佛是他的独唱音乐会。L大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天窗上漏下一道阳光,在昏暗的老屋里变换着角度走,灿烂的光柱里飘动着浮尘和D悠缓的歌声……阳光渐渐移在D的身上,柔和宁静,仿佛舞台灯光,应该再有一阵阵掌声才像话。
近午歌声才停。D走到L大妈跟前,拿过画笔,坐回到自己桌前干活。
L大妈追过来:“这就完啦?你算人不算?”
D不抬头:“好男不跟女斗。”
“什么?小兔惠子,你说什么?!”L大妈气昏。
D慌忙起立,陪笑道:“不不不,我是说,法律不承认良心,良心也不承认法律。”(《流浪者》台词)
L大妈把画笔摔得满地,坐在门槛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她这可是图的什么?每月总共多拿两块钱,操心劳神还挨骂可真是犯不上。如是等等。“是我不愿意你们年轻人都分配上个好工作吗?跟我闹脾气顶他娘个屁用!不信你们就问问去,哪回招工的来了我不是挨个儿给你们说好话……”
四外汇
老太太们盼望着这个小生产组能够发达,发展成正式工厂,有公费医疗,一旦干不动了也能算退休,儿孙成群终不如自己有一份退休金可靠。她们大多不识字,大半辈子都在家里侍候丈夫和儿女。五六十岁才出家门。
我们干的活倒很文雅:在仿古的大漆家具上描绘仕女佳人,花鸟树木,山水亭台……然后在漆面上雕刻出它们的轮廓、衣纹、发丝、叶脉……再上金打蜡,金碧辉煌地送去出口,换外汇。
“要人家外国钱干吗呢,能用?”A老太太很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扫视一周,等待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