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很长的日子里,我看见过王顺山背着竹篓上了子午岭,也数次瞧见过库麦荣下山来到镇上。女人长腿软腰,坐在纸店的条凳上为一群人表演剪纸。精明的王顺山从县城贩来了学生用的作业本,糊窗户的麻纸,祭奠的烧纸,再就是花花绿绿剪窗花和纸扎的彩纸,任着库麦荣来剪,还能说话,说着让库麦荣心痒痒的话。库麦荣欢得像风中的旗子,红着脸一边骂起他,一边剪,图案越剪越复杂,竟剪出了宽四尺长丈二的一幅四月八日山神庙会图。
我就是在那一日认识了库麦荣,我喜欢上了这女人。那一张小小的脸长满了雀斑并不好看,但她的眼睛细长而幽幽放光,使你真的有遇上狐狸精的感觉。因为在纸店里剪纸时间过长,库麦荣嫌天黑赶不及子午岭,我邀请她到我家去睡,她便同意了。但当我们刚刚在我家坐定,库麦荣却又决定要回山上去。我说是不是在外边过夜丈夫该打你呀?她说不会的,那老东西——她比丈夫小十岁,她一直这么称呼他——好久没打她了,现在就是不如以前节俭,好个吃喝,常常下山就背回整捆整捆的瓶酒,然后嚷道口寡,要她给他炒腊肉吃。人嘴是越吃越馋的,后来就在树根下挖蝉的幼虫吃,炒蚕蛹吃,也捉了麻雀和松鼠烧着吃。“你瞧他怎么喝蛇血的,逮住蛇一刀剁了头,就握着蛇在嘴里吸,蛇尾啪啪地抽打着他的脸,他还是吸。”她说,“我真放心不下我那群鸡和兔子。”
我陪库麦荣在鸡上了架的时分赶到子午岭,护林员独自喝着酒已经醉了,他完全不顾及着我在场,红着眼斥责着库麦荣疯到哪里去了,说他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库麦荣赶紧添水烧火,那醉汉就一头伸进鸡棚里去,一抓抓一把鸡屎,气恼起来拿磨棍捅得鸡群炸窝。库麦荣说鸡睡觉了你泼烦不烦?醉汉说那个冒疙瘩母鸡呢,你得给我杀了它!库麦荣就压灭了灶火,出来护鸡,两人便吵起来。醉汉口拙,气换得不快,挥了拳头来打,库麦荣拿了剪纸的剪刀,说:你过来,我不扎死你我就扎死我!这时候我看到了奇异的场面,鸡棚里所有的鸡,还有兔圈里的兔,猫和狗都跑过来护在库麦荣的身边,叫唤一片。
那天晚上,护林员就趴在屋门口醉了一夜。我和库麦荣坐在土炕上说了一阵话,我困得睡下了,天明睁开眼,库麦荣还在灯下剪纸。她是剪了一整夜的纸,全剪的是花鸟走兽,摆得满炕都是。我佩服这女人有这么好的心态,就琢磨她要么太有心劲,要么就是神经不对,有艺术天才的人往往神经有问题。我悄声问醉汉醒了没有,她说醒啦,嘟哝着吃不上家鸡肉他吃野鸡肉呀,背了枪到后沟去了。
但是,当我和库麦荣把那一批剪纸全摆在屋外的阳光下欣赏的时候,护林员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提着枪,双手空空。丈夫的一只眼是生来斜着,天上飞来的野鸡,地上跑过的黄羊和果子狸,他瞄得准准的,一声枪响,它们却带着毛跑得无踪无影。他歪过头来看到了新剪的纸,竟说了一句:剪得好!库麦荣没有理他,我见库麦荣没有理他,我也没有理他。
这批剪纸,却由此导致了库麦荣的人生变化,也使我现在再一次来到子午岭。她的丈夫已经是植物一样人事不醒地躺在床上,而她的脸上布满了紫黑的雀斑和皱纹。
她是又一回到镇上买纸,并且给我提了一篮晾干的金针菜,但她先到了纸店,在王顺山的抽屉里发现了那天她剪出的各类动物图案,很是吃惊。她问了王顺山,王顺山才把她丈夫定期偷她剪纸拿来卖钱的事说了。库麦荣怔了半日,再看着王顺山,王顺山起先还说你的眼睛真好看,后来就不敢看了,说:你不要这样看我。库麦荣说:原来你也瞒了我呀?!起身回山了。她没有到我那儿去,一篮子金针菜就扔在王顺山的门道里。在山中河沟的流水潭里,她洗了一回澡,要洗掉王顺山留在她身上的气味,但老觉得王顺山的气味没有退掉,到崖根采了薄荷叶捣碎了又涂洗了一遍。回到子午岭,屋前的树上挂着一条绳,地上是一摊血,丈夫却在火塘边用沙锅炖着肉,旁边有一张展开的猫皮。
“你把猫杀了?”
“它是个懒猫,我嫌它不逮老鼠的。”丈夫说,“你尝尝,猫肉是酸的哩。”
这是六月六日发生的事。从六月六日晚上起,库麦荣和丈夫不再同床共枕,她把铺盖移到了西边屋里。她总是夜梦里梦见丈夫把什么都偷着杀了去吃,每日起来要清点她所饲养的狗兔鸡。但她有什么办法呢,她的鸡在减少着,兔也在减少着。丈夫的肚子越来越大,大得像一个坟墓,在那里埋葬了她饲养的好多生命。丈夫的肚里肯定有个掏食虫,她想,他就是一个吃虫。
“人活在世上还不就是为吃来的?”丈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