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又抑扬了起来。一只两只野蜂在头上转,嗡嗡嘤嘤。
黝黑的少年于是说:“划水好啵?划到对岸去。”
“好的。”眯了眼睛望对面绿色的岸和远远淡青的山,“好的,好的。”
“比赛?”
“比赛。”
“输了是狗变的?”
“狗变的就狗变的。”
黝黑的少年便笑了。缺了门牙的笑很羞涩很动人。
因此扑通地一齐扎到河里头去。河水清凉又温柔。轻轻托起一黑一白赤条条两个少年,轻轻忽开忽谢着一朵一朵漂亮水花。那城里来的少年,几乎呛水了。因为他想要笑,因为他看到他的朋友,游泳的姿势应当叫做“狗爬式”,几多滑稽,又还从那缺了牙的口里,噗噗地朝他喷水。远处一叶白帆,正慢慢慢慢吻过来。真好玩,真快活。
并且这边的岸,景致又不同。是泱泱的一片水草咧。水草好葳蕤。后面呢则是芦苇林。汪汪地绿着,无涯地绿着,恰如了少年的梦想。
“咦呀!这地方,几多好看。”
“城里来的才讲它好看。”
赤条条的少年站在岸上。一个白皙,一个黝黑。头发湿漉漉的,情绪倒比天空还要晴朗。
然而那白皙的少年,陡然闷声一喊,就朝后面倒退数步,踉踉跄跄。
——水草里头有条蛇!
“莫怕,”黝黑少年说,“莫怕,水蛇。”
同时猫腰下去,极快地捉住蛇尾随手一扬,那蛇便如闪电,倏忽落在了河里头。好吓人。白皙的少年出了大半身汗,立即对他的朋友生出了景仰。
朋友就又问他:“你眼睛好不好?”
“右边是一点二。”
“莫怕。明日我捉了金环蛇银环蛇,取了胆来给你吃,包你眼睛就好!”
自然又平添了若干的景仰。看到那缺了的门牙像小小一眼鼠洞,便觉得又亲切,又好笑。
刚刚还要讲几句话,朋友忽然竖起食指止住了,耳语道:“莫做声,快看。”
“什么?”
“那边。”
“——咦呀!”
在那边,白皙的少年看见了两只水鸟。雪白雪白的两只水鸟,在绿生生的水草边,轻轻梳理那晃眼耀目的羽毛。美丽,安详,而且自由自在。
什么时候落下来的呢?
白皙的少年想:唉呀,要是把弹弓带过河来,几多好!然而立即又自行取消了这法西斯主义。因为那美丽和平自由的生命,实在整个地征服了他,便连气也不敢大声地喘了。
四野好静。惟河水与岸呢呢喃喃。软泥上有硬壳的甲虫在爬动,闪闪地亮。水草的绿与水鸟的白,叫人感动。
“要捉住就好咧。养起它来天天看个饱。”黝黑的少年悄声道。
“不。”
“你不喜欢?”
“比你喜欢得多!”
黝黑的一笑,也就哑默无语了。疖子隐隐地痛。
那鸟恩恩爱爱,在浅水里照自己影子。而且交椽,而且相互地摩擦着长长的颈子。便同这天同这水,同这汪汪一片静静的绿,浑然地简直如一画图了。
赤条条的少年,于是伏到草里头觑。草好痒人,却不敢动,不敢稍稍对这画图有破坏。天蓝蓝地贴着光脊的背。
空气呢,在燃烧。无声无息,无边无际。
忽然传来了锣声,哐哐哐哐,从河那边。
“做什么敲锣?”
“啊呀,”黝黑的少年,立即皮球似的弹起来,满肚皮都是泥巴,“开斗争会,今天下午开斗争会!”
啪啦啦啦,这锣声这喊声,惊飞了那两只水鸟。从那绿汪汪里,雪白地滑起来,悠悠然悠悠然远逝了。
天好空阔。夏日的太阳陡然一片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