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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娼

宋孝慈回来后,母亲就从不在家里接客,晚上就到圈儿里的小窑馆“坐灯”。宋孝慈就陪着江老先生在家里一道睡。白日里,他便光着脊梁,担水,和泥,托坯,修房子,并苫了厚厚的房草,看上去,再挺个七年八年,没问题。闲下了,就剪修庭院中的那两株桃树。剪修得很仔细。浇水,施肥,松土。草木通情,给他抽出许多新枝,姹紫嫣红,开得潇洒。每值早春,宋孝慈便要剪下一篮,领着江老先生到附近的“圈儿里”去卖。

道外的圈儿里一带,为哈尔滨有名的烟花柳巷。版图较大,桃红呀,柳绿呀,单是公娼就有三千多人。荟芳里、大观园你拥我挤,春楼鳞次。此局门外,常挂一牌:“两毛找四”。两毛钱一次云雨,是一般小窑馆的市价,一毛六就便宜了些,常常床不虚席。春楼外是一环形街道:卖彩线卖胭脂卖玉容宫皂,“上江土下江货,女招待七八个”;“专治鱼口横痃、五淋白浊”,以及缝连补绽、洗浆衣物,连同各种瓜果梨桃,灿然锦色,往来梭织,鼎沸也。

宋孝慈挽着篮子,领着江老先生在街上款款地走。江老先生的眼睛便觉得有些不够使。舅舅说:

“宝儿,喊呐,啊?”

江老先生便冲着春楼稚声稚气地喊:

“桃花摺—桃花撸喝嗽蛭涫浚花则桃花。买摺—”

这后一句,是宋孝慈教的,很灵。狎客听了,就打开后窗:

“小瘸子,来两枝儿。”

卖罢了花,宋孝慈便领着宝儿到横街里的“万国饭店”去转转。

万国饭店,其实是一条专卖俗食的长棚,足二里。卖甚的都有:小米捞饭、高粱米豆饭、流浪鸡、花子肉、馄饨、切糕。切糕还分两种,一谓黄米切糕,以云豆合之,一谓江米切糕,佐以青、红丝果脯这类。都很享眼。舅舅驻了脚,蔼声地问:

“宝儿,想吃么?”

江老先生一脸严肃,说:“再看看。”

舅舅便笑了,背起江老先生,说:

“走。吃面去。”

鸡丝面,是万国饭店的上品。很讲究,都是“双合胜”的臊子面。海海一碗,有鸡丝、紫菜、蘑菇、海米、香油。有的卖主,还独出心裁,放上一二片黄梨,咯吱咯吱一嚼,很脆,开胃口,也养身子。一般圈儿里的狎客闹完了,都来吃它,并久之成俗。

舅舅并不吃,从旁边的茶摊,沽一碗浓浓的热茶,坐在条凳上慢慢地呷着,看着江老先生吃。

江老先生觉得舅舅真好。

母亲每每从圈儿里回来,舅舅总要给母亲做一碗热面,并卧上两个鸡子儿。再到灶上给母亲烧了洗脚水,候着。

吃罢了,洗罢了,母亲便倒在炕上死死地睡。

舅舅悄悄地拉着江老先生,锁了院门,到松花江边去。

江天很阔。宋孝慈坐在江坝上,燃了一支烟,顺着眼,看着稳稳东逝的江水,瞅着江面上的千舟万楫,半日无语。

江老先生玩得很快活。

春也去,秋也去,冬天便来了。

这一日,母亲见宋孝慈站在庭院的桃干下发呆,就凑了过去。掸了掸他身上的青雪,柔下声来:

“他舅,眼瞅年关了。回家看看吧。”

宋孝慈低了头,沉吟半晌,说:

“我该出去闯闯运气,挣点钱,不能总叫你遭这个罪……我也是男人嘛……”

母亲见他一脸的踟蹰,知道他舍不下这里,心里嫩嫩的,热了好一阵,才说:“你去吧。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又说,“出去常想着我们……抽空捎个信儿,叫孩子知道,这世上还有个疼他的人……”

宋孝慈听了,硬下脸,果决地说:“我不去啦!怎么还不是一辈子呢!”

“孝慈哥,”母亲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要是男人,就走。你不能光在这里瞎了自己的心思啊……将来,你出息啦,我当你的使妈就知足啦……”

宋孝慈去天津那日,母亲没去圈儿里接客。下黑,母亲把炕烧得好热。早早地吹了灯,任着宋孝慈婴儿般地抱着,说了一夜的话。

清早起来,母亲给他煮了一盆热面,卧了六个鸡子儿。母亲说,“六”是个吉数:六六顺。

吃罢了,母亲背着宝儿,过了霁虹桥,一直把他送到南岗的火车站。

那是冬天,没太阳。雪稳稳地下着,很厚实,足一尺,踩上去,咯咯吱吱,酸着牙根儿。母亲说:“火车上不比家,贼冷的,兜子里有瓶子白酒,挺不住就呷两口,热乎热乎,好。”宋孝慈点头:“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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