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李技术从井上回来了。进了东屋,灯也不点,烂泥似地合衣倒在炕上。井不出水,他也有些灰心:莫不是自己心高气盛一味逞能,该不会在秀色的乡亲跟前打了眼吧。他翻身、叹气,叹气、翻身。这时炕角一阵蠕动,李技术惊问道:“谁?”“嚓”地一声火柴响,灯龛里的油灯亮了,从丘陵似的灰褐色羊毛毡里拱出一个雪白的人儿。
来到秀色,李技术还没见过雪白的东西。秀色村民那久不见水的脸使他们看上去一律的面目不清。这些面目不清的脸常使李技术一阵阵心酸。现在他看见一团白光从他的炕角冉冉升起,他想,这是个人吧。他终于看清了,这是房东的女儿张品。
李技术问张品为什么在这儿,问着,他本能地跳了炕,背过脸。
张品不说话,索性抖落掉羊毛毡的遮掩。
李技术感觉到了她这抖落,也知道了此刻在他的炕上有一个赤裸的姑娘。这事实让他意外,他只一味背着脸说:“你的衣裳呢?快穿起衣裳。”
身后的张品回话说:“今儿黑夜我没有衣裳。”
有了第一句,就不怕再有第二句了。一直在炕角发抖的张品这时忽然镇静住了自己。她盘起腿,坐直了身子。她的身子映着油灯,衬在乌黑的墙上是如此巨大而又明媚;她那张从未见过天日的小脸,是方才那撒泼似的使水,才把它弄成这样熠熠发光。她的呼吸是清洁的,她的嘴唇丝绸一样可人,她的长发受了水的滋润,无比柔韧地缠在肩上。她在勾引一个男人,光明磊落,直白放肆而又纯净无邪。她毫无经验,心中只有信念。她要完成她娘那辈没有完成的。她要活命,而水才是秀色人祖辈的命脉。她希望自己能够摆布李技术,或者去受李技术的摆布。她又对他说:“今儿黑夜我没有衣裳。”
李技术仍然背着脸说:“别胡来啊,没有衣裳也要穿起衣裳!”
张品说:“胡来!我是胡来?”
李技术说:“不是胡来你为什么这样?”
张品说:“我为什么这样?就为了给你看看。我使尽了全家半个月的水,就为这。你敢不看一眼么?你还敢说胡来!”
李技术鬼使神差地转过脸来。他诅咒着自己的软弱,但他看见了他一辈子也没见过的美好的东西。一个称谓响雷似地滚过他的脑际:秀色!他的心中一阵阵痛楚,他退到门口,很快就又低了头,只一连声地对张品说着:“快走快走!”
张品稳坐炕上,她说:“你不答应我就决不快走。”李技术问答应什么。张品说答应我睡在你的炕上。李技术说那么你睡,我走。张品问你往哪儿走。李技术负气似地说:“往山下走,下山,回家!”
张品忽地窜到炕沿,她跪着,咬着牙说:“这才是你的心里话。我早就看出来了,白搭!纵是把一村子人的心挖出来,也换不来你们给打一口井。白搭!该给的都给了,没给的就剩我们这些闺女了,你……”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李技术截断张品的话,不忍再往下听。
“你害怕了?”张品说:“你不敢要。你敢不要,怕是不行!”她说着,腾地站了起来。她赤子一般站在这狭小的炕上,油灯骤然间把她的影子放得如此巨大,铺天盖地,活像个自天而降的女巨人。李技术须仰视才能看清她那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他从门口奔过来制止她,“坐下坐下!”他说。她就势扑进他的怀,双手箍住他的腰。他一阵紧张地挣扎,心在擂鼓。他激她似地喊着:“放手啊你,你怎么是这样没有廉耻!”
李技术的话终于使张品松了手。她又退回到炕角的羊毛毡上。她说:“在没有水的地方,你还指望谁有廉耻呢?”
李技术心中一惊:没有水的地方,人们确是迟早要丧失廉耻的吧。
“可是,没了廉耻,就有水了吗?”李技术反问张品,并趁机再次退到了门口。他注视这个热烈而邪性的姑娘,奇怪地发现自己已不像最初那样慌乱。他们互相看着,张品又一次开始了她的进攻。“我要睡在你的炕上。”她说。
“我不能。”他说。
“为什么他们都能就你不能?”她说。
“谁们?”他说。
“从前的打井队,我娘那时候。”她说。
“我是……我是个……”
“你是个共产党的干部。”她说。
“你不相信共产党?”他说。
“我就相信共产党的干部也是人。”她说。
“人和人不一样。”他说。
“那你用什么保证打不成井就不离村?”她说。
“我用共产党的名义保证。”他说。
“从前的村长李老哲也是共产党,他给自己家多分过十斤冰!”她说。
“李老哲的儿子李哲也是共产党.不是他把我们领来了么。”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