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颤抖,慢慢地退出了房间,老保姆正在浴室洗几件衣服,见我出来,就问:
“能认得你吗?”
我摇头。
“从青海回来就这副样子了。不过,吃饭睡觉还都晓得,大小便也晓得,也不能说晓得,只要有人领他,他就会得,决不会乱七八糟。”她像是比较满意的。
“你知道他是什么毛病?”我问道,同时抬起手摸了摸前额,出了一层薄汗。
“说是脑子里的血管破了,破也破得蹊跷,并没有跌跤,也没撞着什么,好好地睡着觉,就破了。”
“那大约是脑溢血了。”
“也是命啊,本来就要回上海了,户口、工作,说是都弄好了,结果会得破了血管,变成这副样子。”她勤恳地搓着衣服,雪白的肥皂泡沫溅得到处都是。
“你是专来服侍他的?”我问。
“我是看他可怜才来的,我本来在龙飞大楼做得蛮好的,一家四口人,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大的小孩在读大学,礼拜六才回来,清闲自在得很。我实在看他可怜才来的。”她说着,两只手在一堆肥皂泡沫里勤恳地活动。
“这里倒也不很忙的。”
“怎么不忙?就好比带一个小孩子,走也不好走开的。在龙飞大楼,我另外还洗两家衣服哩。这家先生说,薪水给我补足。我说,我倒不为钱的啦!”
我说要走了,她却有些不舍起来.说忘了给我倒茶了,我忙说不必了,走脱了出来。出来之后却发现没了车钥匙,想起方才扶他肩膀时丢在方桌上的,于是复又进去拿。他视若无睹,依然依在桌边,手指在桌上划着一个“米”字的形状,不知是什么意味。
回家的路上,总想着老康,不明白他怎么会成了这副形状。他孤身一人在青海,二十年间,同学中并没有谁与他通信,那二十年里究竟是怎么度过的,全被他缄默了。回到家中,吃饭、睡觉、与儿女玩笑,总也掸不去老康那形同枯槁的模样,于是便再也安静不下来。总想找个什么人说说,可一旦要开口,又觉得说不清,就不说了,只是筹划着再去看他一回,希望能见到他大哥。
抽了个假日,带了一盒蛋糕,又去了康家。
不料,他大哥不在,说是有会,他大嫂也不在,带孩子上琴课去了。老康在一张钢丝折叠床上午睡。那保姆见我去了,顿时去掉瞌睡。由于是二回见面,便熟了许多,立即给我泡茶,安排我坐下,告我说:
“中午吃了一碗半饭,吃了排骨,青菜,豆,还喝了汤。吃是能吃的,只要给他吃,吃过后睡了,这一觉总要睡到三点,然后就坐在那里。”
“他还是那样,谁都不大认得?”我问。心里一直期待着他有所好转。
“不大认得。”
“那么,他大哥呢!”
“他大哥喊呢,好像听见一点似的。现在,我喊他,他像也好些了似的。”
“看来,心里还是有点明白的。”我吐了一口气。
“我喊他吃饭,他会得端腕,喊他睡觉,他也会得脱鞋脱衣裳,还蛮好弄的。”
“你要好好地待他。”
“我哪会待他不好呢!东家叫我买点好的给他吃吃,说是在青海没得什么吃的,现在也是享福的时候了。我每天都动脑筋给他翻点花样,昨日买了点猪肝,今天呢,大排骨,番茄酱烧烧。”
“他很愿意吃?”
“他晓得好吃呢!像今天,大排骨,他吃得不少,很晓得的呢!”
我叹了一口气。
“先生!”她这么叫我,“要我说,这么活着,人不是不中用了吗?只剩一口气了呢!”
我没法子回答她。
“说起来也是,人也只是一口气,有这口气就活着,没这口气,就死了。”她扁着嘴说着。午后的阳光从西窗晒进来,照在她几乎脱尽头发的前额,亮堂堂的。
他在钢丝床上翻动了一下。
“醒了。”她站起来,去扶他。他听凭着她的扶持坐了起来,然后又站了起来,慢慢被她搀到方桌边坐下,正与我坐了对面。他的目光漠然地从我身上扫过,落在桌面上。这么坐了一会儿,手指在桌面上划动起来,划的依然是那个“米”字。
保姆收拾起折叠床,一边对我说:“喏,他总是这样。”把折叠床放进壁橱,她便走过来,搀起老康说:
“上厕所去啊!”
老康乖乖地随着她去了,不一会,厕所里传出水声。我站了起来,决定告辞了,心里很不愿看那保姆向我表演他的起居生活。我说要走,那保姆果然流露出了失望,说茶还没喝完呢!我依然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