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午的阳光下,远方,云影在山脚下缓缓地移动;沼泽里,一种叫“水牛”的水鸟也感到了炎热,开始用嘴对着芦根咕咕地鸣叫。这里,不仅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苍茫,而且有青山绿水的纤丽。祖国,这样一个抽象的概念,会浓缩在这个有限的空间,显出他全部瑰丽的形体。他感到了满足:生活,毕竟是美好的!大自然和劳动,给予了他许多在课堂里得不到的东西。
有时,阵雨会向草场扑来。它先在山坡上垂下透明的、像黑纱织成的帷幕一样的雨脚,把灿烂的阳光变成悦目的金黄色,洒在广阔的草原上。然后,雨脚慢慢地随风飘拂,向山坡下移动过来。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就斜射下来了。整个草原就腾起一阵白蒙蒙的烟雾。在这之前,他必须把马群赶到林带里去。他骑在马上,拿着长鞭,迎着雨头风,敞开像翅膀一样的衣襟,在马群周围奔驰,呵叱和指挥离群的马儿。于是,他会感到自己躯体里充满着热腾腾的力量,他不是渺小的和无用的;在和风、和雨、和集结起来的蚊蚋的搏斗中,他逐渐恢复了对自己的信心。
各队的放牧员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聚在一起。为他们避雨而设的窝棚,就像一叶扁舟似的停泊在白蒙蒙的雨雾中。窝棚里凉爽潮湿,弥漫着劣质烟草的青烟。他听着放牧员们诙谐的对话和粗野的戏谑,惊奇他们对劳动、对生活并没有他那么多复杂的感情,他对自己的这种新体验感到惊奇。原来他们本来就是朴实的,单纯的;生活虽然艰苦,但始终是愉快而满足的。他开始羡慕他们。
有一次,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放牧员问他:“人说你是右派,啥叫右派?”
他羞愧地低下头,讷讷地说:“右派……右派就是犯了错误的人。”
“右派就是五七年那阵子说了点实话的人。”七队的放牧员说,“那一年,整的是读书人。”七队的放牧员是个心直口快的汉子,平时爱开玩笑,人们都叫他“郭谱印薄
“说实话叫啥‘犯错误’,要都不说实话,天下就乱套了。”老放牧员抽着烟锅,沉思地说,“话可说回来,还是劳动好,别当干部。我快七十的人了,眼不花、耳不聋、腰不弯、吃炒豆子嘎嘣嘎嘣的……”
“所以你下辈子还得劳动!”“郭谱印毙ψ糯蚨纤的话。
“下辈子劳动有啥不好?”老放牧员郑重地说,“离了劳动,人都活不成,当官的当不成,念书的也念不成……”
这种简短的、朴拙的、断断续续的话语,经常会像阵雨过后的彩虹一样,在他心上激起一种美好的感情,使他渴望回到平凡的质朴中去,像他们一样获得那种愉快的满足。
在长期的体力劳动中,在人和自然不断地进行物质变换当中,他逐渐获得了一种固定的生活习惯。习惯顽强地按照自己的模式来塑造他。久而久之,过去的一切就隐褪成了一场模糊的梦,又好似是从书上读到的关于别人的故事。他的记忆,也被这种固定的生活习惯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拦腰折断了。那在大城市里的生活变得虚幻起来,只有现在这一切才是实实在在的。最后,他就变成了适合于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而且也只能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他成了一名真正的放牧员!
到了“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一年,人们也早已忘掉了他的过去,只是到了狂热阶段,才有人想起他还是个右派,需要把他拉出来示众一番。可是,这时几个队的放牧员聚在窝棚里经过一番商量,一口咬定坡下的草情不好,跟场部招呼了一声,呼啦一下把牲口都赶到山坡上去。他当然得跟着去,因为没有一个革命群众愿意放弃革命,来顶替他这个好几个月不能回家的差使。放牧员们帮他把简单的行李往马背上一搭,骑上马,晃悠晃悠地离开了闹腾腾的是非之地。上了大路,放牧员们欢快地叫喊着:“去啵!咱们上山去,管他们妈嫁给谁!”他们此起彼伏地吹起尖厉的口哨,不断地发出短促的吆喝声,驱堑穆硖阍诖舐飞涎锲鹜磐呕粕的尘雾。远方,就是像翡翠一样晶莹闪光的山坡草场……这一天,他永远当做一种极其特殊的温情,是那样深刻地留在他的记忆里。
这里有他的痛苦,也有他的欢乐,有他对人生各个方面的体验,而他的欢乐离开了和痛苦的对比,则会变是黯然失色,毫无价值。
去年春天,他突然从山上的草场被叫回场部。他拿着草帽惴惴不安地走进挂着“政治处”牌子的办公室。董副主任对他宣读了一个文件,然后告诉他,过去把他错划成了右派,现在给他改正过来了,还要安排他到农场学校教书。董副主任的面孔庄重得毫无表情。一只早来的苍蝇在办公室嗡嗡地飞来飞去,一会儿停在墙壁上,一会儿停在档案柜上。董副主任的眼睛随它转来转去,手里捏着本杂志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