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也是穿着蓝制服的少女乐手们都集合拢了。伊们开始吹奏着把节拍拉慢了一倍的《马撒,永眠黄泉下》的曲子。曲子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的夹缝里,悠然地飞扬着。混合着时歇时起的孝子贤孙们的哭声,和这么绚然的阳光交织起来,便构成了人生、人死的喜剧了。他们的乐队也合拢了。于是像凑热闹似的,也随而奏吹起来了。高个子很神气地伸缩着他的管乐器,很富于情感地吹着《游子吟》。也是将节拍拉长了一倍,仿佛什么曲子都能当安魂曲似的——只要拉慢节拍子,全行的。他把小喇叭凑在嘴上,然而他并不在真吹。他只是做着样子罢了。他看着伊颇为神气地指挥着,金黄的流苏随着棒子风舞着。不一会他便发觉了伊的指挥和乐声相差约有半拍。他这才记得伊是个轻度的音盲。
是的,伊是个音盲。所以伊在康乐队里,并不曾是个歌手。可是伊能跳很好的舞,而且也是个很好的女小丑,用一个红漆的破乒乓球,盖住伊惟一美丽的地方——鼻子,瘦板板地站在台上,于是台下卷起一片笑声。伊于是又眨了眨木然的眼,台下便又是一阵笑谑。伊在台上固然不唱歌,在台下也难得开口唱唱的。然而一旦不幸伊一下高兴起来,便要咿咿呀呀地唱上好几小时,把一支好好的歌,唱得支离破碎,喑哑不成曲调。
有一个早晨,伊忽然轻轻地唱起一支歌来。继而一支接着一支,唱得十分起劲。他在隔壁的房间修着乐器,无可奈何地听着那么折磨人的歌声。伊唱着说:
这绿岛像一只船,
在月夜里飘呀飘……
唱过一遍,停了一会儿,便又从头唱起。一次比一次温柔,充满情感。忽然间,伊说:
“三角脸!”
他没有回答。伊轻轻地敲了敲三夹板的墙壁,说:
“喂,三角脸!”
“哎!”
“我家离绿岛很近。”
“神经病。”
“我家在台东。”
“……”
“他×的,好几年没回去了!”
“什么?”
“我好几年没回去了!”
“你还说一句什么?”
伊停了一会,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
“三角脸。”
“啰唆!”
“有没有香烟?”
他站起来,从夹克口袋摸了一根纸烟,抛过三夹板给伊。他听见划火柴的声音。一缕青烟从伊的房间飘越过来,从他的小窗子飞逸而去。
“买了我的人把我带到花莲,”伊说,吐着嘴唇上的烟丝。伊接着说,“我说:我卖笑不卖身。他说不行,我便逃了。”
他停住手里的工作,躺在床上。天花板因漏雨而有些发霉了。他轻声说:
“原来你还是个逃犯哩!”
“怎么样?”伊大叫着说,“怎么样,报警去吗?呵?”
他笑了起来。
“早上收到家里的信,”伊说,“说为了我的逃走,家里要卖掉那么几小块田赔偿。”
“呵,呵呵。”
“活该,”伊说,“活该,活该!”
他们于是都沉默起来。他坐起身子来,搓着手上的铜锈。刚修好的小喇叭躺在桌子上,在窗口的光线里静悄悄地闪耀着白色的光。不知道怎样地,他觉得沉重起来,隔了一会儿,伊低声说:
“三角脸。”
他咽了一口气,忙说:
“哎。”
“三角脸,过两天我回家去。”
他细眯着眼望着窗外。忽然睁开眼睛,站立起来,嗫嗫地说:
“小瘦丫头儿!”
他听见伊有些自暴自弃地呻吟了一声,似乎在伸懒腰的样子。伊说:
“田不卖,已经活不好了,田卖了,更活不好了。卖不到我,妹妹就完了。”
他走到桌旁,拿起小喇叭,用衣角擦拭着它。铜管子逐渐发亮了,生着红的、紫的圈圈。他想了想,木然地说:
“小瘦丫头儿。”
“嗯。”
“小瘦丫头儿,听我说:如果有人借钱给你还债,行吗?”
伊沉吟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
“谁借钱给我?”伊说,“两万五咧!谁借给我,你吗?”
他等待伊笑完了,说:
“行吗?”
“行,行。”伊说,敲着三夹板的壁,“行呀!你借给我,我就做你的老婆。”
他的脸红了起来,仿佛伊就在他的面前那样,伊笑得喘不过气来,捺着肚子,扶着床板。伊说:
“别不好意思,三角脸。我知道你在壁板上挖了个小洞,看我睡觉。”
伊于是又爆笑起来。他在隔房里低下头,耳朵涨成猪肝那样的赭色。他无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