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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鳗

溪鳗见袁相舟端着酒杯不喝,就说戏文上唱的,斗酒诗百篇,多喝几杯,给这间专卖鱼丸、鱼饼、鱼松、鱼面的鱼食店,起个好听的名号。溪鳗做鱼,本地有名气,不过几十年没有挂过招牌,大家只叫做溪鳗鱼丸、溪鳗鱼面……怎么临老倒要起名号了?袁相舟觉着意外,看看这吊脚楼里,明窗净几,也就一片的高兴,说:

“咳,你看丫头她妈,只给我半句:叫你写几个字。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全。”

溪鳗微微一笑,那牙齿密匝匝还是雪白的,说:

“老夫妻还是话少点的好,话多了就吵了。不是吵,哪有这么多话说呢。”

说着,眼睛朝屋角落一溜。屋角落里有个男人,坐在小板凳上,脚边一堆木头方子,他佝偻着身子,拿着尺子,摆弄着方子,哆哆嗦嗦画着线。要说是小孩子玩积木吧,这个男人的两鬓已经见白了,脑门已经拔顶了。袁相舟走进屋里来,没有和他打招呼,没有把他当回事。他也没有出声,也没有管别人的闲事。

锅里飘来微微的煳味儿,这种煳味儿有的人很喜欢。好比烟熏那样,有熏鸡、熏鱼、熏豆腐干,也有烀肉,烀肘子,这都是一种风味。溪鳗从锅里盛来一盘刚焙干的鱼松,微微的煳味儿上了桌子。袁相舟也不客气,喝一口酒,连吃几口热鱼松,鱼松热着吃,那煳味特别的香,进口的时候是脆的,最好不嚼,抿抿就化了。袁相舟吃出滋味来,笑道:

“你这里专门做鱼,你做出来的鱼,不论哪一样,又都看不见鱼。这是个少有的特点,给你这里起个招牌,要从这里落笔才好。”

溪鳗倒不理会,不动心思,只是劝酒:

“喝酒,喝酒,多喝两杯,酒后出真言,自会有好招牌。”

说着,在灶下添火,灶上添汤,来回走动,腰身灵活,如鱼游水中,从容自在。俗话说忙者不会,会者不忙,她是一个家务上的会人。

袁相舟端着杯子,转脸去看窗外,那汪汪溪水漾漾流过晒烫了的石头滩,好像抚摸亲人的热身子。到了吊脚楼下边,再过去一点,进了桥洞。在桥洞那里不老实起来,撒点娇,抱点怨,发点梦呓似的呜噜呜噜……

那一条桥,就是远近闻名的矮凳桥。这个乡镇也拿桥名做了名号。不过桥名的由来,一般人都说不知道。那是九条长石条,三条做一排,下边四个桥墩,搭成平平塌塌、平平板板的一条石头桥。没有栏杆,没有拱洞,更没有亭台碑碣。从上边看下来,倒像一条长条矮脚凳。

桥墩和桥面的石条缝里,长了绿茵茵的苔藓。溪水到了桥下边,也变了颜色,又像是绿,又像是蓝。本地人看来,闪闪着鬼气。本地有不少传说,把这条不起眼的桥,蒙上了神秘的烟雾。

不过,现在,广阔的溪滩,坦荡的溪水,正像壮健的夏天和温柔的春天刚刚拥抱,又马上要分离的时候,无处不蒸发着体温。像雾不是雾,像烟云,像光影,又都不是,只是一片的朦胧。

袁相舟没有想出好招牌来,却在酒意中,有一支歌涌上心头。二十多年前,袁相舟在县城里上学,迷上了音乐,是个随便拿起什么歌本,能够从头唱到尾的角色。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这歌词原是大诗人白居易的名作。白居易的诗,袁相舟本来只知道“江州司马青衫湿”,那一首《琵琶行》。因唱歌,才唱会了这一首。

见景生情,因情来歌,又因歌触动灵机,袁相舟想出了好招牌,拍案而起。

身后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铺上了纸张,打开了墨盒,横着大小几支毛笔。这些笔墨都是袁相舟家的东西,也不知什么时候丫头她妈给拿过来了。袁相舟趁着酒兴,提笔蘸墨汁,写下六个大字:“鱼非鱼小酒家”。

写罢叫溪鳗过来斟酌,溪鳗认得几个字,但她认字只做记账用,没有别的兴致。略看一眼,她扭身走到那男人面前,弯下腰来,先看看摆弄着的木头方子,对着歪歪扭扭画的线,笑起来说:

“画得好,真好。”

其实是和哄一年级小学生一样。说着平伸两只手在男人面前,含笑说了声:

“给。”

那男人伸手抓住她给的手腕子。溪鳗又说了声:

“起。”

男人慢慢被拉了起来,溪鳗推着男人的后背,走去看新写的招牌。

这个男人的眼睛仿佛不是睁着,是撑着的。他的脸仿佛一边长一边短,一边松动一边紧缩,一只手拳着,一半边身子僵硬。他直直地看了会儿,点着头:

“呜啊,呜啊,啊……”

溪鳗“翻译”着说:

“写得好,合适,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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