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青年名叫胡成,是离这村三里地胡各庄的人,在附近二三十里地以内颇有点名气,因为他在生产上接受新的技术最大胆,比如:别人耕地都是一条条直线式的耕法,他耕地却是直着耕一遍,又横着耕一遍,是十字式;别人种棉花都种得很稀,一亩地不过一千多棵,在拾掇上也只是打杈掐尖。他的棉花一亩地种二千五到三千棵,把棵子修理成上下两头尖的枣核形,每棵长得快有一人高,并且规定了每个枝子上留多少桃儿,秋后竟比别人多打了一倍多……他并没有学过安装水车,只是去年在省里受生产训练时,看见过国营农场安装了两辆水车,现在却已经成了附近村庄安装水车的师傅了。就因这一切,人们都佩服他的“怪”劲、聪明劲,都叫他是“科学专家”。
这一切,秀妮都知道,都羡慕。
“你记得吗?”胡成仍然直愣愣地看着秀妮,“去年全县的那次会上……”
“我记得。”秀妮说,顺手从旁边一棵小槐树上折下个小树枝,在手里玩弄着。她从前就觉得胡成曾经注意过她,现在完全证实了,心里很高兴。
“今年正月间,全县的扩大干部会上,我们也见过面,对不?”胡成又说。
“对。”秀妮又一笑,看了对方一眼,“可是,我比你记得的还早。那年,我还小呢,还没实行土地改革,是秋天,我在这棵‘大叶杨’下边搂枯树叶,”她指了指胡成靠着的那棵大杨树,“给地主张省三家的小子看见了,说不让拾他家的树叶,赶来要打我,恰巧你也拾柴禾拾到这儿来了……”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胡成笑着,态度更自然了,“嗬,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呢!”他想起那时他抓住地主家的小子揍了一顿,至今心里还觉得痛快。
“你那时不也是个小孩吗?”秀妮不服地说。停了一会儿,她又说,“这会儿,这井台,这树,都是咱们合作社的啦!整整三十亩地,你看这麦苗儿,多强!”
“你也是生产合作社的社员吗?”胡成羡慕地问。他时常因为自己互助组的组员们还有一部分人思想打不通,不能把组转成社而着急难过。
“嗯,是。”秀妮回答着,觉得有些骄傲,不觉低了头,有些脸红。
这时,又吹来一阵微风,大杨树的叶子“哗哗”地响,好像天在下雨。拉车的大黑驴不知什么时候自动地站住了,伸着脖子想喝沟沟里那刚车出来的凉水,够不着,就失望地叫起来了:“嗷——嗷——嗷——”
秀妮本来有很多话想问胡成,比如:听说你自个儿有一台收音机,是真的吗?能听见北京毛主席的演讲吗?去年种丰产棉花时,怕人说你是“胡闹”,看见有人就往棉花棵里一藏,是真的吗?你干吗还怕人笑话呢?但初次交谈,怎么好把什么问题都问出来呢?
胡成也有一些问题要问秀妮,比如:去年县里的一次会上,休息时,你在看墙上的宣传画,我走上去想跟你说话,你为什么走开了?后来,人家叫你报告做宣传工作的经验,你干吗说得那么简单,还封建吗?……他也因为同样的原因,一时说不出口。
于是,两人默默地待了好半天,胡成摸弄着身子后面的树干,秀妮玩弄着手里的树枝。
忽然,从那边一个葡萄架后面蹿出个人来,大叫着:“哈!我说垄沟里怎么不流水了呢,原来……嘿!”
这人名叫赵小黑,是陪着胡成一块儿试验新水车的,正在那边看垄开畦。这时他光着头,披着件夹袄,露出两只黑油油的胳膊,拿着一把铁锨,走了过来。
“咱们该回家吃饭啦!”他说着,不住地眨巴着眼睛,走上了井台,开始卸牲口。
秀妮红着脸,一转身,这才想起了她的小鸡。
那些小鸡还在原来那条垄沟里,扑着小翅膀想往井台上跳,却跳不上来,被秀妮一赶,又顺着垄沟奔跑着,噪叫着,真像一个个滚动着的美丽的小绒球。
胡成看着秀妮的背影,只见她跟在小鸡后面,低着头,走得那么慢,简直看不见脚步在移动。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他自己也有着同样的思想。
春天的原野,到处是金色的闪光,绿色的波浪;到处有着新的、健康的、聪明的人们,在创造着正在开始的、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