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定神过来时,周遭已静悄悄地寂然无声了,银灰色的月光领有了一切,方才那挣扎、追逐和骚动仿佛是一场噩梦。但那并不是梦,我脚边就有被扔掉的木头,狼藉一地。我带着激烈的痛苦想起:平妹被捉去了!
五
我感到自己非常无力。我拖着两条发软的腿和一颗抽痛的心向回家的路上一步一步走去。在小河上,我碰上两个林警和三个便衣人物,他们都用奇异和猜疑的表情向我注视。
不知走了多少时间,终于走到自己的家,当我看见自窗口漏出的昏黄灯光时,我感到无比的孤独和凄凉。但当我一脚踏进门时我又觉到我在做梦了,以至一时呆在门边。啊,平妹竟好好地坐在凳子上!她没有被林警捉去,我心爱的妻!
“平妹!平妹!”
我趋前捉起她的手热情地呼唤,又拿到嘴上来吻,鼻上来闻,我感觉有块灼热的东西在胸口燃烧。
“你到哪里去啦?”平妹开口问我。
但是我听不见她的话,只顾说我自己的:“我看见你被林警捉去。”
“我?”平妹仰着脸看我,“没有,”她缓缓地说,“我走在后边;我看见前边林警追人,就藏进树林里。不过我翻山时走滑了脚,跌了一跤,现在左边的饭匙骨跟绞骨有些作痛,待一会儿你用姜给我擦擦。”
我听说,再看她的脸,这才发觉她左边颧骨有一块擦伤,浑身,特别是左肩有很多泥土,头发有草屑。
我拿了块姜剖开,放进热灶灰里煨得烫热,又倒了半碗酒,让平妹躺在床上。解开衣服一看,使我大吃一惊:左边上至肩膀,下至腿骨,密密地布满轻重大小的擦破伤和淤血伤。胯骨处有手掌大一块淤血,肩胛则擦掉一块皮,血迹犹新。我看出这些都是新伤。擦伤,我给敷上盘尼西林,淤血的地方,我用热姜片蘸上酒给来回擦搓;擦胯骨时平妹时时低低地呻吟起来。
“平妹,你告诉我,”我问,“你是刚才在小河里跌倒的,是不是?”
平妹不语。经我再三追问,她才承认确乎在小河里跌倒。
“那你为什么要瞒住我?”我不满地说,“你的伤势跌得可并不轻。”
“我怕你又要难过。”她说。
刚才那惊险紧张的一幕又重新浮上我的脑际,于是一直被我抑止着的热泪涔涔然滴落。
我一边擦着,一边想起我们由恋爱至“结婚”而迄现在,十数年来坎坷不平的生活,那是两个灵魂的艰苦奋斗史,如今一个倒下了,另一个在作孤军奋斗,此去困难重重,平妹一个女人如何支持下去?可怜的平妹!
我越想越伤心,眼泪也就不绝地滚落。
平妹猛地坐了起来,温柔地说:“你怎么啦?”
我把她抱在怀中,让热泪淋湿她的头发。
“你不要难过,”平妹用手抚摸我的头,一边更温柔地说,“我吃点苦,没关系,只要你病好,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两个孩子就在我们身边无知地睡着,鼻息均匀、宁静。
第二天,无论如何我不让她再去掮木头,我和她说我们可以另想办法。
后来我在镇里找到一份适当的差事——给一家电影院每日写广告,工作轻松,而且有两小时即可做完,余下的时间仍无妨疗养;虽然报酬微薄,但只要我们省吃俭用,已足以补贴家计之不足,平妹已无须出外做工了。
虽然如此,我只解决了责任和问题的一半,还有一半须待解决,那就是——我的病。我必须早日把它克服,才对得起平妹,我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