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长也是个忙人,每天至少要开两个会,谈三次话,又要劳动;到夜里,回去迟了,还要挨堂客的骂。任劳任怨,他是够辛苦的了。但这一对人的结合,他不得不来。邹麦秋是他得力的助手,他来道贺,也来帮忙,还有一个并不宣布的目的,就是要来监督他们的开销。他支给邹家五块钱现款,叫他们连茶饭,带红纸红烛,带一切花销,就用这一些,免得变成超支户。
来客当中,只有兽医的话多。他天南地北,扯了一阵,话题转到婚姻制度上。
“包办也好,免得自己去操心。”兽医说。他的漂亮堂客是包办来的,他很满意。他的脸是酒糟脸,红通通的,还有个疤子,要不靠包办,很难讨到这样的堂客。
“当然是自由好嘛。”社长的堂客是包办来的,时常骂他,引起他对包办婚姻的不满。
“社长是对的,包办不如自由好。”乡长站在社长这一边,“有首民歌,单道旧式婚姻的痛苦。”
“你念一念。”社长催他。
旧式婚姻不自由,
女的哭来男的愁,
哭得长江涨了水,
愁得青山白了头。
“那也没有这样的厉害。”社长笑笑说。
“我们不哭也不愁。”兽医得意地看看他堂客。
“你是瞎子狗吃屎,瞎碰上的。”乡长说,“提起哭,我倒想起津市那边的风俗。”乡长低头吸口烟,没有马上说下去。
“什么风俗?”社长催问。
“那边兴哭嫁,嫁女的人家,临时要请好多人来哭,阔的请好几十个。”
“请来的人不会哭,怎么办?”兽医发问。
“就是要请会哭的人嘛。在津市,有种专门替人哭嫁的男女,他们是干这行业的专家,哭起来,一数一落,有板有眼,好像唱歌,好听极了。”
窗外爆发一阵姑娘们的笑声,好久不见的她们,原来已经在练习听壁脚了。新房里的人,连新娘在内,都笑了,乡长照例没有笑。没有笑的,还有兽医的堂客。她枯起了眉毛。
“你怎么样了?”兽医连忙低头小声问。
“脑壳有点昏,心里像要呕。”漂亮堂客说。
“有喜了吧?”乡长说。
“找郎中没有?”送亲娘子问。
“她还要找?夜夜跟郎中睡一床。”社长笑笑说。
“看你这个老不正经的,还当社长呢。”兽医堂客说。
外边有人说:“都布置好了,请到堂屋去。”大家拥到了堂屋,送亲娘子抱着孩子,跟在新人的背后。姑娘们也都进来了。她们倚在板壁上,肩挨着肩,手拉着手,看着新娘子,咬一会儿耳朵,又低低地笑一阵。
堂屋上首放着扳桶、箩筐和晒簟,这些都是农业社里的东西。正当中的长方桌上,摆起两枝点亮的红烛,烛光里,还可以清楚地看见两只插了茶子花枝的瓷瓶。靠里边墙上挂一面五星红旗,贴一张毛主席肖像。
仪式开始了,主婚人就位,带领大家,向国旗和毛主席行了一个礼,又念了县长的证书,略讲了几句,退到一边,和社长坐在一条高凳上。司仪姑娘宣布下面一项是来宾演说。不知道是哪个排定的程序,把大家最感兴味的一宗——新娘子讲话放在末尾,人们只好怀着焦急的心情来听来宾的演说。
被邀上去演讲的本来是社长,但是他说:
“还是叫新娘子讲吧。我们结婚快二十年了,新婚是什么味儿,都忘记了,有什么说的?”
大家都笑了,接着是一阵鼓掌。掌声里,人们一看,走到桌边准备说话的,不是新娘,而是酒糟脸上有个疤子的兽医。他咬字道白,先从解放前后国内的形势谈起,慢慢吞吞的,带着不少的术语,把辞锋转到了国际形势。听到这里,乡长小声地跟社长说道:
“我还约了一个人谈话,要先走一步,你在这里主持一下子。”
“我也有事,要走。”
“你不能走,都走了不好。”乡长说罢,向邹家翁妈抱歉似的点点头,起身走了。社长只得留下来,听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就跟旁边一个办社干部说:
“人家结个婚,跟国际国内的形势有什么关系?”
“你不晓得呀,这叫八股;才讲两股,下边还长呀。”办社干部说。
隔了半点钟,掌声又起,新娘子已经上去,兽医不见了。发辫扎着红绒绳子的新人,虽说大方,脸也通红了。她说:
“各位同志,各位父老,今天晚上,我快活极了,高兴极了。”
姑娘们哧哧地笑着,口说“快活极了,高兴极了”的新娘,却没有笑容,紧张极了。她接着讲道:
“我们是一年以前结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