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窗户望望太阳,知道还没到两点,便出到明间,把破草帽仍旧戴上,探头进房里对向高说:“我还得去打听宫里还有东西出来没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来,我们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好几天的光阴都在静默中度过。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铺炕上定然不很顺心。多夫制底社会到底不能够流行得很广。其中的一个缘故是一般人还不能摆脱原始的夫权和父权思想。由这个,造成了风俗习惯和道德观念。老实说,在社会里,依赖人和掠夺人的,才会遵守所谓风俗习惯;至于依自己底能力而生活的人们,心目中并不很看重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会到外交大楼去赴跳舞会,也没有机会在隆重的典礼上当主角。她底行为,没人批评,也没人过问;纵然有,也没有切肤之痛。监督她的只有巡警,但巡警是很容易对付的。两个男人呢,向高诚然念过一点书,含糊地了解些圣人底道理,除掉些少名份底观念以外,他也和春桃一样。但他底生活,从同居以后,完全靠着春桃。春桃底话,是从他耳朵进去的维他命,他得听,因为于他有利。春桃教他不要嫉妒,他连嫉妒底种子也都毁掉。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他们若肯认他做亲戚,他便满足了。当兵的人照例要丢一两个妻子。但他底困难也是名份上的。
向高底嫉妒虽然没有,可是在此以外的种种不安,常往来于这两个男子当中。
暑气仍没减少,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汤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他们日间仍然得出去谋生活。李茂在家,对于这行事业可算刚上了道,他已能分别哪一种是要送到万柳堂或天宁寺去做糙纸的,哪一样要留起来的,还得等向高回来鉴定。
春桃回家,照例还是向高侍候她。那时已经很晚了,她在明间里闻见蚊烟底气味,便向着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说:“咱们多会点过蚊烟,不留神,不把房子点着了才怪咧。”
向高还没回答,李茂便说:“那不是熏蚊子,是熏秽气,我央刘大哥点的。我打算在外面地下睡。屋里太热,三人睡,实在不舒服。”
“我说,桌上这张红帖子又是谁底?”春桃拿起来看。
“我们今天说好了,你归刘大哥。那是我立给他的契。”声从屋里底炕上发出来。
“哦,你们商量着怎样处置我来!可是我不能由你们派。”她把红帖子拿进屋里,问李茂,“这是你底主意,还是他底?”
“是我们俩底主意。要不然,我难过,他也难过。”
“说来说去,还是那话。你们都别想着咱们是丈夫和媳妇,成不成?”
她把红帖子撕得粉碎,气有点粗。
“你把我卖多少钱?”
“写几十块钱做个彩头。白送媳妇给人,没出息。”
“卖媳妇,就有出息?”她出来对向高说,“你现在有钱,可以买媳妇了。若是给你阔一点……”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向高拦住她底话,“春桃,你不明白。这两天,同行底人们直笑话我。……”
“笑你什么?”
“笑我……”向高又说不出来。其实他没有很大的成见,春桃要怎办,十回有九回是遵从的。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力量。在她背后,他想着这样该做,那样得照他底意思办;可是一见了她,就像见了西太后似地,样样都要听她底懿旨。
“噢,你到底是念过两天书,怕人骂,怕人笑话。”
自古以来,真正统治民众的并不是圣人底教训,好像只是打人的鞭子和骂人的舌头。风俗习惯是靠着打骂维持的。但在春桃心里,像已持着“人打还打,人骂还骂”的态度。她不是个弱者,不打骂人,也不受人打骂。我们听她教训向高的话,便可以知道。
“若是人笑话你,你不会揍他?你露什么怯?咱们底事,谁也管不了。”
向高没话。
“以后不要再提这事罢。咱们三人就这样活下去,不好吗?”
一屋里都静了。吃过晚饭,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只不像往日那么爱说话。连买卖经也不念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里,劝她归给向高。他说男人底心,她不知道,谁也不愿意当王八;占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誉。他从腰间拿出一张已经变成暗褐色的红纸帖,交给春桃,说:“这是咱们底龙凤帖。那晚上逃出来的时候,我从神龛上取下来,揣在怀里。现在你可以拿去,就算咱们不是两口子。”
春桃接过那红帖子,一言不发,只注视着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挨近那残废的人,说:“茂哥,我不能要这个,你收回去罢。我还是你底媳妇。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动,不能干大活,我就不要你,我还能算人吗?”
她把红帖也放在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