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桂,你也来了么?”
“看见没有?”
“看见了,我有些怕。”
“怕什么,不也是人么,更标致了呢。”
我开始总以为是谁家要娶新娘子了,他们回答我不是的;我又以为是俘虏,却还不是的。我跟着人走到中间的窑门口,却见窑里挤得满满的是人,而且烟雾沉沉的看不清,我只好又退出来。人似乎也在慢慢的退去了,院子里空旷了许多。
我不能睡去,便在灯底下又整理着小箱子,翻着那些练习簿、相片,又削着几支铅笔。我显得有些疲乏,却又感觉着一种新的生活要到来以前的那种昂奋。我分配着我的时间,我要从明天起遵守规定下来的生活秩序,这时却有一个男人嗓子在门外响起了:
“还没有睡么?××同志。”
还没有等到我的答应,这人便进来了,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还文雅的乡下人。
“莫主任的信我老早就看到了,这地方还比较安静,凡事放心,都有我,要什么尽管问刘二妈。莫主任说你要在这里住两个星期,行,要是住得还好,欢迎你多住一阵。我就住在邻院,下边的那几个窑,有事就叫这里的人找我。”
他不肯上炕来坐,地下又没有凳子,我便也跳下炕去:“呵,你就是马同志,我给你的一个条子收到了么?请坐下来谈谈吧。”
我知道他正在这村子上负点责,是一个未毕业的初中学生。
“他们告诉我,你写了很多书,可惜我们这里没有卖,我都没有见到。”他望了望炕上开着口的小箱子。
我们话题一转到这里的学习情形时,他便又说:“等你休息几天后,我们一定请你做一个报告;群众的也好,训练班的也好,总之,你一定得帮助我们,我们这里最难的工作便是‘文化娱乐’。”
像这样的青年人我在前方看了很多很多,当刚刚接触他们的时候常常感到惊讶,觉得这些同自己有点距离的青年他们都实在变得很快,我又把话拉回来。
“刚才,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么?”
“刘大妈的女儿贞贞回来了。想不到她才了不起呢。”即刻我感到在他的眼睛里面多了一样东西,那里面放射着愉快的、热情的光辉。
我正要问下去时,他却又加上说明了:“她是从日本人那里回来的,她已经在那里干了一年多了。”
“呵!”我不禁也惊叫起来了。
他打算再告诉我一些什么时,外边有人在叫他了,他只好对我说明天他一定叫贞贞来找我。而且他还提起我注意似的,说贞贞那里“材料”一定很多的。
很晚阿桂才回来睡,她躺到床上老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住的唉声叹气。我虽说已经疲倦到极点了,仍希望她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今晚上的事情。
“不,××同志!我不能说,我真难受,我明天告诉你吧,呵!我们女人真作孽呀!”于是她把被蒙着头,动也不动,也再没有叹息,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睡着的。
第二天一早我便到屋外去散步,不觉得就走到村子底下去了。我走进了一家杂货铺,一方面是休息,一方面买了他们很多枣子,是打算送给刘二妈家里煮稀饭吃的。那杂货铺老板听我说住在刘二妈家里,便挤着那只小眼睛,有趣的低声问我道:
“她那侄女儿你看见了么?听讲病得连鼻子也没有了,那是给鬼子糟蹋的呀。”他又转过脸去朝站在里边门口的他的老婆说:“亏她有脸面回家来,真是她爹刘福生的报应。”
“那娃儿向来就风风雪雪的,你没有看见她早前就在街上浪来浪去,她不是同夏大宝打得火热么?要不是夏大宝穷,她不老早就嫁给他了么?”那老婆子拉着衣角走了出来。
“谣言可多呢,”他转过脸来抢着又说。这次他的眼睛已不再眨动了,却做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听讲起码一百个男人总‘睡’过,哼,还做了日本官太太,这种缺德的婆娘,是不该让她回来的。”
我忍住了气,因为不愿同他吵,就走出来了。我并没有再看他,但我感觉到他又眯着那小眼睛很得意的望着我的背影。
走到天主堂转角的地方,又听到有两个打水的妇人在谈着,一个说:“还找过陆神父,一定要做姑姑,陆神父问她理由,她不说,只哭,知道那里边闹的什么把戏,现在呢,弄得比破鞋还不如……”
另一个便又说:“昨天他们告诉我,说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唉,怎么好意思见人!”
“有人告诉我,说她手上还戴得有金戒指,是鬼子送的哪!”
“说是还到大同去过,很远的,见过一些世面,鬼子话也会说哪。……”
这散步于我是不愉快的,我便走回家来了。这时阿桂已不在家,我就独自坐在窑洞里读一本小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