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没由来的,因为她懂得那所谓行头是甚么东西,所谓不择嘴的意义安在,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虽然她还不大明白事情的真像,由于荒淫无度,乡长的性机能败坏了,于是他的太太硬把她的愤怒转注在所有的流娼身上……
她掩饰的开始掏饭,但她忽又把饭碗从嘴边拿开了。
“你们给他搞烂的!”她叫着,一下扬起颧骨突出的瘦脸,“我先前来过啦?他是光睑吗?是麻子吗?……”
“他是开玩笑的!”所丁插进来说,因为她的气恼灿然一笑。
“呵,开玩笑的!”那流娼重复着,“你怕人家不是人么,甚么玩笑都开?你自己又来试一试看……”她咽哽起来,语调变得生涩而脱气了,“不相信你会受得!……想么人吗都是人吗?……哪个甘愿来吃这碗作孽饭么!……”
在这中间,班长先是吓吓的蠢笑,现在,他就认真的难为情了。
“哎呀!一句话就把你得罪了。”他终于说,又害羞的一笑。
“得罪我们算甚么呵!……生下地来就是贱货!……”
翘起筷子,她拿手背揩去一大颗流在鼻翼边的眼泪,于是就沉默了。
她重新吃起来,但才掏了两口,她就没心肠再吃了,单只呷着饭里的开水。
所丁偷偷望了她一眼,又望望班长,继续抽起烟来。班长也没有再张声,但却努力维持住瘦脸上的笑意;这是解嘲,因为无论如何他总觉得那个娼妇损害了他的尊严。而若果没有他,这个人还会在寒冷里扯露气的,得不到食物,得不到温暖……
班长已然忘掉了她的可怜,但也忘掉了自己的野心,变得来很不满了。
“呵,我告诉你哇,”他忽然想起的说,“五更锣响你就要转去啊!……”
他紧盯住她,但是他的恫吓并未引起任何显著的反响。他感到挫折了。
“呵,那个时候你不要给我们找麻烦。”停停,他又口不应心的继续说了下去,“等到要给你柞上啦,又哭哭啼啼的,以为是我们在耍挖苦。闹出误会来更不大好!——呵?……”
“你放心好了,”那流娼沮丧的开口了,“我们识好歹的!”
“本来是呀!要不看见你太可怜了,睡在铺盖窝里哪一点不好呵!……”
“这样这样,”所丁忽然圆通的说,“抽两口你去睡吧!——喏!……”
班长俨然的接过所丁谢老娃给他的烟棒,开始抽起烟来。
他原想舒舒服服抽几口去睡的,让那老实人自己站班,并把那五更锣响时候该做的事摊派给他;然而,由于他的心里忽然变坦白了,再也没有甚么欲望,甚么鬼胎来烦扰他了,加之,他又是惯熬夜的,他的疥疮又拼命痒起来了,因此,当他抽好了烟,又把烟棒传给那女人的时候,他倒神清气爽,不愿意睡觉了。
搔着鸡爪一样的手掌,又瞟眼看她,他的神情安闲而且满足。
“你怕二十岁出脚了吧?”所丁突然的问,当他审视了她一会之后。
“哪里呵!”那女的否认,并不好意思的笑了。
于是,等把包在嘴里的烟烟吐出以后,她才又清楚的告诉他:她今年十八岁。
“哼!……”所丁鼻孔里叫了一声,又像怀疑,又像有点惊怪。
“的确的呢!”这流娼认真的辩证了,一面卜卜的击落烟灰锅巴,仿佛这个辩证于她十分重大一样,“你算算吧,辰的,属龙,今年不是恰恰十八岁么?我这个人才从来不隐瞒岁数呢?一个人吗,想么是多大就多大啦!”
“你做几年生意了呢?”班长打偏头望定她,又在自己脉经上涂了点口水。
“明年春天就两年了!”
她回答得很平淡,但她忽又咽一口气,将手移开正在掏烟的牛皮荷包。
“老实说吧,哪个甘愿来做这种事呵!”她幽幽的接着说,口气很沉重了,“不怕你笑,我们早也还是吃得起碗饭的呢!自家有好几亩,又租了它妈好几十亩,一年要卖一两槽肥猪,——哪个想得到现在会来吃这碗饭呢?……”
摊开两手,她求助的扫了班长所丁一眼,于是折下身子,不再响了。
“杂种!就是金刚钻太把人诊惨了!”她欠起身加上说,开始装烟。
“金刚钻是甚么人哇?”班长好奇的问。
“我们那里的联保主任。”流娼沉思的说,用篾片点着火。
“他们那里不兴叫乡长么?!”
“他儿子才是乡长。……”
篾片已经燃了,但她并不立刻抽烟,却又辩解的接下去说:
“想么他自己也当过乡长的啦!等到儿子受训回来,他就替给他了。……”
“哎呀,就像我们这里一样!”班长恍惚大悟的说,瞄了一眼所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