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口永远闭着,他并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
于是我有父亲了,那神,那断了一只手的大公无私的神啊。
二
我虽然跟平常一样每天出去向人们讨一点骨头,但是只要有了一点东西塞住我的饥饿以后,我便回来了,因为我也跟别的人一样,家里有一个父亲。虽然这个家就是破庙,父亲就是神,而且他的口永远闭着,不说一句安慰我的话,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不肯离开我的就只有他。他是我的惟一的亲人。
虽然是在寒冷和饥饿中,日子也过得很快,我是一天一天地长大了。
一种奇怪的东西也渐渐地在我的身体内生长起来。
我自己明白我并不是人,而且常常拿这样的话提醒自己。但是人的欲望渐渐地在我的身体内生长起来了。
我渴望跟别的人一样:有好的饮食,大的房屋,漂亮的衣服和温暖的被窝。
“这是人的欲望了。你不是人,怎么能够得到那些东西呢?”我发见自己有了奇怪的思想以后,就这样地提醒自己道。
然而话是没有用的,人的欲望毕竟在狗一类的身体里生长起来了。虽然明知道这是危险的事,自己也没法阻止它。
于是大街上商店里的种种货物在我的眼前就变得非常引诱人了。有一天我在人行道上看见一双很好看的粉红色的腿。这双腿有时在人行道上走着,不,不是在走,是在微微地跳舞。它们常常遮住我的视线,好像是两只大的圆柱。有时候它们放在街中间黄包车上面,一只压着另一只,斜斜地靠在车座上。
我每次远远地望见那双腿就朝着它们走过去,可是等到我的眼光逼近那双腿的时候,一个念头便开始咬我的脑子:“小心,你不是人呢!”于是我的勇气消失了。
有一天,我却看见那双腿的旁边躺着一条白毛小狗,它的脸紧偎着那双腿,而且它还沿着腿跳到上面去。我想:“这不一定人才可以呢!小狗也可以的。”这样想着,我就向着那双可爱的腿跑过去,还没有跑到,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只手抓住我往地上一推。
“你瞎了眼睛!”我只听见这句话,便觉得头昏脑涨,眼睛里有好多金星在跳。我睡倒在地上。
我爬起来,四面都是笑脸,腿已经看不见了。奇怪的笑声割痛我的耳朵。我蒙住两耳逃走了。
现在我才明白了。我得意地以为自己是一条狗,或者狗一类的东西。现在我才知道我连做一条狗也不配。
我带着沉重的心回到破庙里。我坐在供桌下面,默默地想着,想着。我仿佛看见了那条白毛小狗怎样亲热地偎着那双好看的腿;我仿佛又看见它怎样舒服地住在大公馆里,有好的饮食,有热的被窝,有亲切的爱抚。妒嫉像蛇一样咬着我的心。于是我趴在地上,我用双手双脚爬行。我摇着头,摆着屁股,汪汪地叫着。我试试看我做得像不像一条狗。
我汪汪地叫着,我觉得声音跟狗叫差不多。我想,我很可以做一条狗了。我满意,我快活。我不住地在地上爬。
然而我的两只脚终于要站直起来,两只手也不能够再在地上爬了。失望锁住了我的心。“连狗也没有福气做啊。”我又躺在地上绝望地哭起来。
我含着眼泪跪在供桌前祷告:
“神啊,作为我的父亲的神啊,请你使我变做狗吧,就跟那条白毛小狗一模一样。”
神的口永远闭着。
我每天在地上爬,我汪汪地叫,但是我还没有做狗的福气。
三
我有黄的皮肤,黑的头发,黑的眼珠,矮的鼻子,短小的身材。
然而世界上还有白的皮肤,黄的头发,蓝的眼珠,高的鼻子,高大的身材。
他们,一个、两个、三个在街上和人行道上大步走着,昂然地抬头四面张望,乱唱、乱叫、乱笑,好像大街上、人行道上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其余的人胆怯地走过他们身边,或者远远地躲开他们。
我有了新的发见了。所谓人原来也是分等级的。在我平常看见的那种人上面,居然还有一种更伟大的人。
戴着白色帽子,穿着蓝边的白色衣裤,领口敞开,露出长了毛的皮肤,两个、三个、四个。我常常在街上看见这种更伟大的人。
他们永远笑着、唱着、叫着,或是拿着酒瓶打人,或是摸女人的脸。有时候,我还看见他们坐在黄包车上,膝上还坐着那双可爱的粉红色的腿。他们嘴里说着我不懂的话。
人们恭敬地避开他们,我更不敢挨近他们身边,因为他们太伟大了。
我只是远远地望着他们,我暗中崇拜他们,祝福他们。我因为世界上有这样的伟大人物而庆幸,我甚至于因此忘记了自己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