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只数月,百物俱空。其所慰者,小孩有了保障(孩子们已在延安入托儿所和小学校),且时有书来,自己已老迈,生死不足惜。
(一九三九年)×月在城中,到外面看看,市上被敌机炸后情况实在使人伤心,生无穷的愤恨和悲戚:
山河破碎千万顷,断壁颓垣草木横;满目疮痍应堕泪,风声鹤唳却心惊。危机暗伏何日了,朝餐夕宿不时更。为惜流光图苟且,欲安脏腑暂栖身。
“人民状况若此,奈何?”
(一九四○年)九月二十日下山进城,将沿途目之所睹与四时之思忆,以律记之:
怕收残局懒登城,三秋境界欲断魂;天空浮云多变幻,人世代谢亦常情。耳顺年华如蓬转,骨肉远离身似轻。头白且喜双足健,红叶青蓼伴我行。”
(一九四一年)二月,即腊月二十九日,午后飞雪乱舞,吾独步田野有感:
雪花拂面腊尽时,踽行山径意迟迟;怕看桃符除旧岁,喜听松风似马嘶。地图变色何日复,天道循环定有期,壮志凌云空怅恨,投笔请缨少人知。
正月初一又咏二绝,以舒恨怨。
苦历风尘魔孽多,运蹇时乖莫奈何。踏遍天涯谁能识,年华荏苒枉蹉跎。
白驹闲向隙中过,搔首问天究若何?力拔山兮无用处,不生不死且放歌。
(一九四一年)十月十五日,搬到一间小土地房,对面是山,窗外是池塘,后面当北风,空气很好,以冷气过甚,戏咏二绝,以纪陋室。
其一:南孔北穴挂朝阳,地势凸凹古书藏,面山临水风刺骨,苍松庭立傲秋霜。
其二:白发苍苍睡烂床,断简残篇不用装,几摇案例东西置,橱无门屉任鼠忙。
(一九四六年)除夕,风雪很大,想我虽年老孤独,处此乱世,未受饥寒,真是万幸。今有若干人当此危难境地,危难麇聚,一念及此,不禁为之悲戚,作二律纪之:
其一:风雪送残年、平民苦熬煎;厨中无柴米,儿妻又号寒。北风利如剑,荷担行路难;那知胜利后,犹戴复盆冤。
其二:物价增千倍,米珠薪如桂。富者已成贫,贫者何足论。虎狼相争食,蝼蚁岂能存?前途花灿烂,留给与儿孙。
我母亲熬过了十多年的贫困流浪的艰难生活,于一九四九年建国后终于到了北京。我们一家人欢庆团聚。她虽然年老力衰,但兴致勃勃,经常给我们讲乡间生活。她觉得自己多年乡居,与世隔离,知识、思想都落后了,因此她每天都读书看报,手抄《矛盾论》、《实践论》,听艾思奇同志讲解大众哲学的广播……一九五○年北京组织工作队,到新解放区参加土改时,她向我们提出,要求组织上允许她回湖南参加工作,她说家乡事情她了解,她能工作,她不愿在北京住楼房、吃闲饭。我们很理解她的心情,但以为她的身体实际上是不能工作的,组织上也不会同意的。她便又提出到托儿所去作点事,我们也没有同意。我们劝她在家里当管理员。管理伙食,她答允了。她管理饮食两年多,账目清楚。账本至今还在,自然我们没有看过。一九五一年她问陈明,入党须有什么条件,她希望争取入党。陈明告诉了沙可夫同志。当时负责文联党的工作的沙可夫同志认为她这种精神是好的,只是年龄大了,不宜参加工作,要我们劝她安心。这事在一九五三年她逝世前两个月还谈到过,还慨叹自己不能成为共产党员而深感遗憾。
我母亲住在北京的几年中,起居定时,早早即起,上午写字抄书、读书(文学、社会科学书籍),下午做些手工,为我们织毛衣,缝缝补补。为了她的生活方便,请个保姆。她总不赞成。她的屋子她自己洒扫,她的衣服也是她自己洗涤。一年中的大半年,她总穿一件旧的蓝布夹袍。我给她缝了一件料子的夹袍,但直到她死前,这件新夹袍一次也没有穿过。清检遗物时,她的衬衣衬裤、棉衣都是打了补丁的。
我母亲热爱朋友。凡有人来找我,或者开个小会,留在我家便饭时,她总是热情招待。遇到有湖南人的时候,她还亲自下厨,烧辣子鱼呢。
她因心血管栓塞,于一九五三年五月四日逝世,终年七十五岁,葬于京郊万安公墓。
《芙蓉》一九八○年第3期,署名丁玲。收入《母亲》,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