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鹏把纸条折好后还了她。没有暴露什么,皱了皱眉头,便又去审视准备好了的那些刀钳子,剪子。那精致的金属的小家具,凛然的放着寒光,然而在他却是多么熟悉和亲切。他把一切都巡视了一遍之后,向黎涯点了点头,意思是说:“很好。”他们在这种时候,便只是一种工作上的关系,他下命令,她服从,他不准她有一点做为朋友时的顽皮的。最后,在走出去时,才说:“两点钟请把一切都弄好。多生一盆火。病人等不得我去安置火炉。”
一吃过午饭,陆萍便逃也似的转过这边山头来。
黎涯也传染了那种沉默和严肃。她只向她说病人不能等到装置火炉。她看见手术室里已经有几个人。她陡的被一种气氛压着,无言的去穿好消毒的衣帽。
病人在肋下的肚腹间中了一小块铁,这是在两月前中的炸弹,曾经在他身上取出过12块,只有这一块难取,曾经取过一次,没有找到。这是第二次了,因为最近给了他些营养,所以显得还不算无力。他能自己走到手术室来,并且打算把盲肠也割去。不过他坐上床时脸色便苍白了。他用一种恐怖而带着厌倦的眼光来望着这群穿白衣的人。他颤抖着问道:“几个钟头?”
“快得很。”是谁答应了他。但陆萍心里明白医生向病人总是不说真话的。
郑鹏为着轻便,只穿一件羊毛衫在里边。黎涯也没有穿棉衣,大家都用着一种侍候神的那末虔诚和谨慎。病人躺在那里了。他们替他用药水洗着。陆萍看见原来的一个伤口,有一寸长的一条线,郑鹏对她做了一个手势,她明白要她帮着看护滴药。科罗芳的气味她马上呼吸到了。但那不要紧,她只能嗅到一点,而数着数的病人,很快就数不出声音来了。
她看见郑鹏非常熟练地去划着,剪着,翻开着,紧忙的用纱布去拭干流着的血,不断的换着使用的家具,黎涯一点也不紊乱的送上每一件。刀口剪了一寸半,红的、绿的东西都由医生轻轻的从那里托了出来。又把钳子伸进去,他在找着,找着那藏得很深的一块铁。
房子里烧了三盆木炭火,却仍然很冷。陆萍时常担心着把肚子露在外边而上了蒙药的病人。她一点不敢疏忽自己的职守。她时时注意着他的呼吸和反应。
医生又按着,又听,又翻开很多的东西,盘结在一起,微微的蒸气从那翻开的口中望外冒,时间过去快半点钟了,陆萍用着担心的神色去望郑鹏,可是他并没有理会她,他又把刀口再望上拖长些,重新在靠近肋骨的地方去找。而血仍在有的时候流出,他仍得拭去它。病人脸色更苍白,她很怕他冷,而她自己却感到有些头晕了。
房门关得很严密,又烧着三盆熊熊的炭火。陆萍望着时钟焦急起来了。已经有三刻钟了,他们有七个人,这末被关在一间不通风的屋子里,如何能受呢?
终究那块铁被他用一根最小的钳子夹了出来,有一粒米大,铁片周围的肉只有一点点地方化了脓。于是他又开始割盲肠。陆萍觉得实在头晕得厉害,但她仍然支持着,可是在这时黎涯却忽然靠在床上不动了。她因为在这间屋子里登的很久,炭气把她熏坏了。
“扶到冷院子里去。”郑鹏向着两个看护命令着。另外那两个医生马上接替了黎涯的工作。陆萍看见黎涯死人似的被人架着拖出去,她泪水涌满了眼睛,她不知道她还会活不会活,只想跟着出去看,可是她明白她在管着另一个人的生命。她不能走。
郑鹏的动作更快,但等不到他完毕,陆萍也支持不住的呻唤着。“扶她到门口,把门开一点缝。”
陆萍躺倒在门口。然而却清醒了一些。她挥着手喊道:
“进去!进去!他一人不行的。”
于是她一人在门口往外爬,她想到黎涯那里去。两个走回来的看护,把她拉了一下又放下了。
她没有动。雪片飞到她脸上。她发抖,牙齿碰着牙齿,头里边有东西猛力往外撞。不知道睡了好久,她听到很多人走到她身边,她意识到是把病人抬回去。她心想天已经不早了。应该回去睡,但又想她要去看黎涯,假如黎涯有什么好歹,啊!她是那末的年青呀!
冷风已经把她吹好了,但一种激动和虚弱主宰着。她飘飘摇摇在雪地上奔跑,风在她周围叫,黄昏压了下来,她满挂着泪水和雪水,她哭喊着:“就这末牺牲了么?她的妈妈一点也不知道的呵!……”
她没有找到黎涯,却跑回自己的窑。她已经完全清楚,她需要静静的睡眠,可是被一种不知是什么东西压迫着,忍不住要哭要叫。
病人都挤在她屋子里,做着各种的猜测,有三四床被子压着她,她仍在里面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