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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创与因袭

独创与因袭

旧文学最显明的弊病是因袭与模仿。新文学革了旧文学底命,自当脱胎换骨,一新面目,才算是有出息。可是,两三年来,虽也有几个力去陈言,戛戛独造的作家,许多人总还不免有因袭与模仿的旧病。只因作品量还不多,相因相仿之处没有显露,那些作者也还知自重,不肯在作品里全抛了自己:所以不大发觉。现在作品日感,辗转承袭,痕迹易显;更有那贪便宜的,专以堆砌、模拟为事,每况愈下;因而现象很觉不好,仿佛要走还原路。近来有好些作品里,竟是空得一无所有,除掉那流行的滥调和做作出来的别人底风格。这种东西,只好装装幌子罢了,配说是创作么?我叹息,也惊奇:文学难道也有遗传性么?

进化底原则普遍于人事,文学艺术自然也随时迁善。就以用词与表现式而论,固然不能全无所凭依,但能避熟就生处,总以不落常套为是。用词与表现式以新鲜活泼为贵;活泼,才有“意绪”可寻,才能引起读者强烈或微渺的兴趣。文学底美虽不全靠这个,但这个至少是它的一个主要成分。不过所谓新鲜、活泼,也是相对的说法;因为无论怎样新鲜、活泼的词,用得太熟,也将失了刺激性,不复耐人寻味。这就是所谓滥调。滥调所以不好,便只因它不能动人。古文为甚么无味呢?也只因陈陈相因的滥调多罢了。所以文学贵在“创作”,文学不能不忌同求异。人家用过的,我固不必去拾唾余;就是我自创的,被别人或自己用熟了时,也得割爱。所以文学上的“创作”,又该是绵延不绝的。但是现在的新文学如何呢?在前两年里,还有些新创的词和调子,现在似乎很少。近来作品里,满眼差不多都是些早已有了的东西;他们大概以为有了这些,已经一生吃着不尽,只消写就是了。可是这种堆砌运动,不太嫌不经济么?以新诗而论,近来最流行的有“自然”,“大自然”,“宇宙”,“爱”,“美”,“生命”,“诗人”,“上帝”等字样。作者尽管将这些伟大的字眼向他诗里塞,不管它容受得下否。讥讽旧诗的,以为不过是些风、花、雪、月等字眼;有了风、花、雪、月,好歹总是诗了。现在我们也可以说,有了“自然”、“大自然”等,好歹总可填成一首新诗了;却也只剩“自然”、“大自然”等几个词头了!这些词头在初用时,确有很新鲜的意义:便在现在,若用在新鲜的调子里,也还可以耐人寻思。可是有些新诗人们,一味将他们放在刻板的表现式里,所以便觉千篇一律,了无意趣。这样箭降亩西,果能算是文学么?和古文相去又几何呢?

真正的作家必有他自己独具的风格,在他的作品里,必能将他的性格精细地透映出来。文学所以能动人,便在这种独具的风格。风格底高下,大概凭着天才底高下,不能十分勉强。最好因其自然,尽量发展,不必助长。若要去拟去仿张大家、王大家,那一定是“画虎不成”。正如男人扮了女人,任是怎样驯熟,总不免有些扭扭捏捏,装腔作势;想将别人底风格移到自己文章里,任你手段怎样高妙,也免不了有做作气。明知吃力不讨好又何必白费心呢?古文为什么没甚进步?也只因一班文人,只想摹古人底词调,偷古人底风格,却不能自立门户;白操了心,学古人总不及古人,反倒埋没了许多进取底可能性。这真是可惜的事。现在人们晓得古人不足,也不能仿了,却又去模仿时人。好古与趋时正是一件事底两面,都是忘了自己。自己底性格,自然比别人的容易体会些,也容易表现些:却偏去仿别人底,去表现别人底:这真是所谓“好奇”了!我想若是没有力量表现自己,便不做文章,也好藏拙,又何苦这样出乖露丑?若是有力量呵,你有你的路,又何必和别人胡缠,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呢?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说别人用惯或用过的东西,我们一概屏弃不顾。那是做不到的,因为谁能完全离开过去的影响而有所建立呢?我们只不要生吞活剥罢了。至于将他们消化,以供己用,原是极好,也是必要的。因为消化以后,他们已不是谁们的而是我的了。我说“创作”,也得先有了这消化了的材料,才行。

朋友们,弃了你们储蓄的滥调,抛了你们做作的腔势,自出心裁地去“创作”罢!

(原载1922年1月4日《时事新报》副刊堆У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