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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虎跳峡

山曾经重重围困着这个部落,被开辟的路刚炸开不久,尖利的弃石乱塞其道,无插足之地,如在刀丛跳跃而行。走走停停,真想就地躺倒,永不起来。但放眼对岸那一片平川,想到有一辆车正在等候,你踉踉跄跄地前行了。

及至黑夜将临,目标渺茫,你对着旋上高山的大路抚掌嗟叹,发誓抛开它,循江而行。然而江在千百万年切割的高原之下,走至穷尽,面对的却是陡壁。两个同伴超越过你,另觅途径,在前面消失。视野无边的空寂、无比的恐怖,你木然呆立,绝望的心欲哭无泪。好像是幻觉,恰在这时,对岸方向冒出一辆蓝色的车,那太亲切不过的车啊,你像狼一样向它嚎叫,疯狂地手舞足蹈。它却没有任何反应,像只小甲虫慢慢地溜掉了,无影无踪。一江之隔,生死之别,谁能看见你呢?实际上你的嘴里像被水泥浇铸,发不出声音。

谁将你置入绝境?是峡谷,是命运,还是为着一个许诺而一意孤行的自己?你痛悔不已,对着足下惊逃的蜥蜴,你说,何必去追求伟大呢?庞大的恐龙早已绝迹,渺小的四脚蛇却繁衍蕃盛,灵魂若没以生命作依附,谈什么崇高,说什么卑贱?去你的事业,去你的理想吧!你狠狠扔去一块石头。天晓得你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你还活着吗?活得多么无赖,多么荒唐。一息尚存,足以自慰。

现在,赖以支撑的是浮石和浅草,以及自己的本能。每次挪步都要积蓄力量,作孤注一掷的搏斗。就看你的了,你喃喃地对石说,对草说。然后手足并用,石块在脚下纷纷滑动。听天由命了,既然生和死都是上帝安排的。你气急败坏地爬,这道近乎绝壁的高坡,你费了好长时间,比一个世纪还长。

当最后一遭翻上平坝,虚脱的你亲吻着那松软的泥土,满嘴苦涩。高原的风还有点湿润,但不能扑灭口舌焦渴的火。就这么躺着,即使不饥渴而死,不成为野兽的美餐,也会冻成僵尸。渡口在哪?他们在哪?心力交瘁,胡思乱想。你移动步履,分辨着道路,从斜面下行,躬身维持平衡,几次腿脚发软,差点滚翻。不能盲目行事了,这究竟是为什么?船会等你吗?它敢冒漂木冲撞的风险夜渡吗?你朝对岸拼命地喊,声音凄惨极了,连周围的野兽也会吃惊。船上有了回应,却听不清内容。

冷静地想一想,找个地方栖身,熬到天明就是希望。你重新爬上坡去,爬一步,歇一阵,心里无数次咒骂自己。上身抽风箱一样剧烈起伏,气喘吁吁,心脏承受着最后的考验。不知什么夜鸟从头上掠过,地里的包谷发出清甜的气息,你扯一棵咀嚼,尝不到水汁,它们也是何等干渴!

火光和狗吠由隐约到分明,你摸了两块石头,提防一旦冲来的撕咬,那出自肺腑的生命绝唱是:“老乡!救命——”

……瘫倒在门口一张毡子上,你一个劲地喝水。路上你曾不饮“盗泉”,拒绝山民的肮脏之水,现在却恨不得鲸吞牛饮,感觉血液已经干涩,滞流不动。五杯下肚,主人的纳西族妻子煮好了面条,你愿罄其所有换取这顿佳肴。在松柴照明的火塘边,瘦削的纳西族女人一声不吭地站着看你,不解你何以狼狈至此,他们的娃子倒在木板上呼呼睡着了。这家的祖父跟红军从河南长征到此,流散后落籍下来。每一种生存都是艰难的,你对苦难淡漠已久,这一次就集中地教训了你。

主人让你去楼上休息,倒在简陋的床上,翻江倒海的尽是一天的艰险、一天的跌宕。在死亡的威胁中渴望生存,在生存的侥幸后回顾死亡。你终于走过了死亡之门,尽管心有余悸,尽管全身酸痛,遍体鳞伤。其实,探险从监狱开始就涂上叛逃的色彩。纳西族少妇那圣母玛丽亚似的目光,与启明星同辉,给人生存的希望。那核桃园的山民,先祖由四川来开拓出一块生存之地,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仍保留着故乡的习俗和方言。江上的漂木永远是山里人生生不息的象征,它们有的陷入回流,永不复生;有的搁浅荒滩,终致腐朽;有的被撞得粉碎,仍然激流勇进,前赴后继。而这条江呢,它何尝不是一部英雄创世纪的史诗?它随着横断山脉的众水纷纷南流,突然在北纬二十七度附近掉头东去,冲破玉龙雪山、哈巴雪山的重重阻碍,从东方大峡谷中杀出一条生路。一次选择,一回机遇,一场生命的赌注,金沙江啊,就是这样开创了长江的历史。在这凶险的魔鬼大峡谷里,永远响彻着老虎的咆哮,那只斑斓的猛虎或许忍受不住孤独的折磨,向着彼岸作疯狂一跳。它跳了过去,与同类合聚;也可能稍有闪失,葬身激流。无论何种结局它都是伟大的,它的灵魂升华,完成了精神的飞跃。

虎跳峡!惊心动魄的名字,威风凛凛的气势。无数冒险者的神往之地,他们奔投而来,为你涉险,为你冲动,为你牺牲。还有人顽强生存下来,把生命的绿色一寸寸地伸展。只有跨过这道门槛的人才会说,死亡,并不可怕。

你思潮汹涌,不能成眠。窗外夜幕沉沉,漆黑无边。忽然有狺狺犬吠把宁静撕碎。主人上楼来拿手电筒,去了不久,朝你喊道:“是你们一伙的来了!”

你翻身而起,冲下楼去。两个同伴,跌坐在门口的微光中,形似魔鬼,露出惨笑,说不出话来,只有一阵阵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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