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力
我以前没有来过苏州,却写过相关的文章,比方读苏舜钦的山水小品而记沧浪亭之美,完全发乎想象。闭目画梦,能略状其仿佛吗?自问,却难以自答,原因是苏州对我,实在过于缥缈。雾中之影虽远,可还要凝望。有什么办法呢,因为它值得让人倾心。《红楼梦》以这“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的闾门为开端,推想也不是全无根据的。
我在苏州日短,没有像苏子美“登灵岩之颠,以望太湖”,或循捧心西子的履迹而临浣花之池;也未效明人高启上天平山,采菊泛酒,举觞一醉;或抚文征明栽植的红枫而寄远。既以随身纸笔游姑苏,陆龟蒙的拙政园、倪云林的狮子林、史正志的网师园还是目有所及的。天下园林,实在是以姑苏为家,仿佛在筹商起造之初,就不只为供憩居,而是要一心邀人欣赏的。张中行觉得“拙政园多富贵气,狮子林多工艺气”。富贵气,不在雕甍绣槛,因为志在“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的昔日园主,应当是近乡野意而远宫阁气。那么,是不是全在那座临荷池而立的远香堂呢?”“芳草池塘绿,落梅亭榭香”、“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吟味联语,兼望风景,继之以遥想红莲舞影、残荷听雨之境,亦知北京万寿山下的谐趣园,极尽摹仿,也只能是得其相似。狮子林以湖石假山胜。黄金台说“苏公雪浪,无此玲珑”。我在镇江金山寺看过坡仙的大、小雪浪石,纹理天成,如画。指柏轩前的狮子峰,高耸出于众石,又以危峻胜雪浪。堆叠山石,自多经营,或许难以免去工艺气?入网师园,则在春夜。风亭月榭,水阁泉池,光影浮动于轩户水波之间,有倚栏吹箫者,有偎屏弄筝人。在这里唱评弹,歌昆曲,最宜《牡丹亭》与《西厢记》。众园复以兰雪堂、芙蓉榭、听雨轩、真趣亭、卧云室、玲珑馆、澄观楼、濯缨水阁、归田园居这样上好的题名为配,若以平常心看,也是美得无法细说。即便游过为数不少的园林,在这里,爱而流连的同时,赞语仍会依旧。举目皆是可以入画的风景,尺寸之地,一经造园巧手,便自具开合,天地仿佛无限大,云物联翩,竟无穷极。
游园之憾,是未阅尽沧浪亭之美。自虎丘归,天色晚,推知其门或已关闭,却还要打听着去,盖因慕沧浪之名久矣,即使站在围墙之外望望亭檐的一角,也聊可慰情。由网师园前的曲巷转出去,过街,沿桥下的河岸朝东南走,总之是绕了几个弯,就可眼望沧浪亭了。门深闭,其额“沧浪亭”三字却临街巷,尚足供观,文征明笔也。一溜粉垣那边,也耸出几处依山之榭,结几座临水之轩,无妨推想园内世界的趣味。门外一片水,沧浪之意从此出乎?天的一角,斜阳残红,此时以静意对沧浪,自成境界。依水架复廊,砌花墙,筑彩亭,有楹联,有题壁,只可惜天光转暗,隔水难以望清其上的字。会是“千朵莲花三尺水,一弯明月半亭风”之类的联语或是苏子美的那一篇记吗?想,还不妨借助古今文章。古,出曾家居亭侧的沈复那本《浮生六记》,云:“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宜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虚尘怀,爽然顿释。”体味,亭有野趣,情多萧散;闭目,又是风景足堪入画。若照陈芸之意,为尽游乐,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或出入柳堤蓼渚间,则尤与澄碧风月为相宜。今,是张中行《留梦集》中一段文:“可看,总的说是意境好,水多,有小山,人工而有不少的自然成分;疏旷,景观不少而不显得拥挤;道路曲折,景观高下大小不同,变化多;游人较少,有闲散之趣。分着说呢,我更喜欢入门东行位于东北角的静吟亭和位于西南角的三层的看山楼,因为两处都可以远望,或看水,或看园外的景物。”据文而回想,我临池水所望见的那座有楹联和题壁的享子,像是静吟亭。水呢,会是葑溪吗?我就不敢说了。却无妨想象沈复偕其妻陈芸在月明之夜泛舟绿波之上的美妙。这是闲趣同野意融合得非常之好。引《红楼梦》原句,是“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