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天琳
骑在阿尔卑斯山的余脉上,往西,从平原进入丘陵,进入山前地带。林木蓊郁,空气洁净得滤过一般。我不由得记起一本书中的文字:奥地利,像一颗绿色心脏,摆在欧洲的中央。
一个大盘旋,山势渐高,树林渐渐退去,将草地推向前台。说它是草,其实看不见草,只看见花,黄花,一片接一片的黄花。那色彩的交响乐随着道路有节奏地起伏,宣泄到了淋漓尽致的程度。几疑是音乐的种子飘散,才开出绵绵持久的音符,让你一惊一叹就是一千里。六小时旅程不算太长,但即使这样一直走下去,我相信仍不能到达阿尔卑斯山的花的终点。我就在玫瑰旋律所置于的晕眩里,构思《莫扎特》一诗,并随口吟出:让我乘草毯做的船去找你,乘金色四轮车去找你。
这自然不是十座百座公园能比拟的,也不是人工能栽种的,更不是一个环境保护组织能倡导的。它只能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礼物,只能是我梦中的光。几次想把它记录下来,才发觉它没有故事没有情节,不容文字去描写;它只是一种迷人状态,像某一时期的文学,可以分享,可以陶醉,却无法再现。
莱茵格贝尔在一个路口等待,地名叫巴德哥依赛尔恩。紧紧握手。一双长茧的大手,在柔软的音乐之乡,那双手不拉小提琴。主人健壮的体魄告诉我们,他是维也纳一所大学的体育教师。为了我们的到来,已提前两天来到这里。我们换乘他的车,冲上最后一个陡坡,一顶银色王冠在山顶开放,太阳光从迷蒙的带有毛茸茸白边的窗框反射过来。这是莱茵格贝尔的小木屋,一楼一底,像一则最古典的童话,在海拔一千米的阿尔卑斯山上静候我们。
主人虽然一年上山来两次,冬夏各住一月,但室内设备应有尽有,尤以全套电器向客人提醒何谓现代物质文明。用电热水洗过澡后,可用电烤箱烘制最新的面包,可坐在电视机前看欧洲的足球,可抓起电话筒——我的城市快要醒来——径直拨通东方的黎明。地窖装满各种饮料和酒,可任其去取,主人已挨个问道,想来一杯柠檬汁还是葡萄酒?
都不要。就要一杯阿尔卑斯山上不经任何加工和提炼的天然泉水。色清清,味津津,一杯杯灌得我们回肠荡气。
一个穿泳装的小女孩浸在泉水里晒太阳,她跳起来与我们拥抱,全身鱼一般水灵和皎洁。她就是主人的女儿开蒂,今年九岁。开蒂拉着我们就往草坡滚。梦如旷野,音乐与触电样的四肢纠缠,光、花朵、温馨缠绕在指尖,我们终于从黄玫瑰的边缘走进蕊心。这是属于开蒂的海。随着她金发轻轻一摆,芬芳的潮汐,就一浪一浪地往山上涌。没有人会游泳,我们宁愿沉睡在开蒂的海底。
一行六人,又被她一个一个拖上岸来,她和她父亲早已准备好另一片风景。踩着厚厚的落叶,我们又终于走进了阿尔卑斯山为之骄傲的森林。森林是奥地利最重要的经济资源,它覆盖了全部国土的40%。在紫杉、桧柏、槭树、榛树、松树组成的另一种节奏里,音符顺着树干扶摇直上,在阳光中荡来荡去。开蒂,就穿着泳装,赤着脚,在树林奔跑。腿和手臂划着血丝也毫不在意。当体育教师的爸爸在远离维也纳的山上买下这座小木屋,就是为了培育她,摔打她,要她成为阿尔卑斯山的孩子。开蒂不断摸摸这棵树,又亲亲那朵花,她抚弄石头上的苔藓,喃喃自语:多可爱的青苔啊,都长绒毛毛了。
夕阳久久不下山,从森林出来,是另一片草地。四周林木肃立,远处,是阿尔卑斯山终年不化的积雪和高大的褶皱冰川。阿尔卑斯山系古地中海的一部分。岩石嶙峋,角峰尖锐。人称阿尔卑斯山是欧洲的脊梁,它西起法国,经瑞士、德国、意大利到维也纳盆地,绵延1200公里,有史以来就被当成欧洲精神和灵魂的象征。脚下是圆圆的山丘,多像开蒂家那只圆圆的面包篮子,我们在路边饭店用餐时,看见一个小母亲提着婴儿,也用这样的篮子。这个傍晚的谣曲,便是一只竹篮拥有的面包和婴儿,带着宗教般的祈愿,仰望天堂从苍穹向我们飞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