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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峡谷

周涛

在峡谷的大拐弯处,怒江水像一大群正在参加世界杯赛的摩托车选手似地,优美而惊险地作弯道侧压,把箭一般直射的速度拧弯——而且拧得这样漂亮,大概只有怒江。它似乎并不怎么“怒”,却有一种大回环的稳健之美。

金沙江不是这样,金沙江被挤压在两岸陡壁之下,清纯澄碧但并不显得单纯,它有一股寒凉的怨气;

澜沧江呢?澜沧江以两岸浓密的热带雨林,以榕树的苍迈、樟树的灰斑、橡胶林的亭亭和藤缠树、树缠藤的亲密状造成一种傣家少妇的气质。她的水流、水质和水色都表明了她不是天真的或勇猛的,而是丰富的或浓郁的;

独龙江——它给我的印象并不像它的名字那么凶,而倒像是怒江的弟弟;

伊洛瓦底江作为瑞江的部分是平凡的,但是流入缅甸之后据说长大了,变得非常迷人。我估计,她在瑞丽时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到缅甸以后,她丰满漂亮了,像变了一个人。

这么多的江养育着云南,而且是这样一些著名的江,云南怎么能不神秘呢?这些守护神一样的江,各自都有性情独具的美妙的名字,有性格,有历史底蕴,有概括力,有婉转优美的诗意,谁起的呢?真该感谢那个人。在一个废名的只剩下编码的所谓现代社会里,凭着这样几个组合而成的美丽的字音,我们将能感到多少亲近,宽慰,品尝多少遐思和美感!

怒江的水这时变成一股一股的了,每一股都非常清晰,但合在一起又浑然组成一条江。它们从岩石上翻滚过去或盘绕过去,在江中纠缠、然后分开,被流速梳理着,又被山峡规范着,像一根粗大的多股的发辫似的,弯曲盘绕在峡谷的底部,并无声息。

车子停下来,谷底有风,然不甚烈。前面横跨江面的是一座桥。

桥墩的水泥柱额上,刻着暗红的四个字:亚碧罗桥。又是一个美名字!在名称问题上,这个少数民族众多的云南,总是以她特殊的选择能力超出诗人们的想象。

怒江分区司令崔廷相大校此时身着便装,他指着桥对岸的半山腰说:“看,那就是我们要访的傈僳族村寨!”听他那轻松的口气,仿佛很近似的。

我一看,先在心里叫苦不迭了,望山跑死马呢。而望那山寨,黑糊糊一片眉目不清地嵌在陡峭的山腰上,既没有理想主义的光芒,也没有功利主义的诱惑,何苦要爬得满身大汗然后一无所获地回来呢?

同伴笑问:“那还有什么能让你爬上山呢?”

我说:“要是有个大美女在山上等着我,也许行。”

“也许……呀?”同伴们大笑起来,说没准儿真有一个呢。

不过我还是爬了,我不愿意让身体力行正在前头带路的崔司令感到遗憾。怒江的云停滞在峡谷间,不动。大片的狭长的云烟氤氲飘浮,既不掉下来,也不升上去,更没有一丝风能移动它。这是那种乖张的风景式的云,仿佛它不是真正的云而是一种固定的装饰品。它这时像是峡谷的思绪,使山峦具有了思想——起码是情绪,或者使山像一个气功师,正在默默地发功。

我也在发功——胸闷气喘,腿软得不行。不过五十分钟后还是爬上去了,最后一个到达,并且拒绝了女士们的搀扶。

可是这里有什么呢?傈僳族山寨所坐落的这段山腰,打个比方吧,就像一个住高楼的人家一打开门,前面就是一个没有栏杆的阳台。不比阳台宽,只需两步就会滚下山腰跌进大峡谷,而怒江,就日夜不停地汹涌地在下面等着。鸡和小孩正在这没栏杆的“阳台”上跑来跑去,狗待在更安全的地方叫着。

黑黝黝的木楼,一楼住着猪和牛以及它们的粪便和臭气,二楼住着傈僳族的人们还有火塘。远处更高的山坡上,就势辟出一块块的种苞谷的地,大的有半个篮球场,小的也就是个三秒区;你很难相信这些一点儿巴掌大的陡坡,就养活着傈僳人的身家性命。

水呢?

仰首在天上,在天空中那些云的脸色里;低头在谷底,在怒江千年万载奔流不息的巨大浪涛中。两个都够不着,却都离得仿佛很近,像是上帝在惩罚那位抬头吃不上果子低头喝不上水的神,馋着你。傈僳人啊,苞谷啊,是什么力量把你们逼到这样尴尬的一种生存绝境里的呢?又是什么力量使你们在这样比“吃土豆的人”更艰难的环境里顽强生存的呢?

(现在我愿意招认,并在招认中求得宽谅:由于我的浅薄无法洞悉历史的罪过,也由于我找不出答案,更由于我虽然号称诗人而实质上并未摆脱世俗的傲慢与偏见,我的脑子里当时抖落出“落后民族……”这样的词。它一闪,我就感到这样简单的结论是专横的,非人的,但是为这样的东西羞愧却是今天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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