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倾诉无度,而你却步步循着方寸;我从来犀利激烈,而你却深深地规避。有意地加入故事加入诗,我嘲笑了学究和历史;有意地收藏锋芒消减分量,我追上了穷人的本质。没有多少读书人会认真钻研,只有哲合忍耶会皆大欢喜。我的感情,我的困难,我的苦心,都藏在隐语的字里行间——只有沙沟农民马志文知晓谜底。
书,我读了一辈子你,我写了一辈子你,如今我懂得你的意味了。
在雄浑的西北,在大陆的这片大伤疤上,一直延伸到遥遥的北中国,会有一个孤独的魂灵盘旋。那场奇迹般的大雪是他唤来的,这不可思议的长旅是他引导的,我一生的意义和一腔的热血,都是他创造的。我深埋着,我没有说,甚至在全部《心灵史》中我也没有描述我对他的爱。
六
气力抽丝般拢尽了。如今负重的牛更觉出车路的泥泞。枪弹如雨点一般,淋在我四周的干燥的土崖上。出市向东,几百里方圆的无水高原上,人如蚁,村如林,窑雪苟活。往昔是官府的流罪,如今是本能的驱赶:人群拥向西,拥向南,西海固三分在新疆,一分向川地,——这才是真正的“在路上”。
我也该上路了。忍住泪告别了几个朋友,咬咬牙抛下了亲人,记着点战友腿上的枪眼,想着回民心上的伤疤,我走了。
临行前我去了洪乐府拱北寺,又在东寺哲合忍耶学校流连了几天。我说不出心中的依恋和惆怅。在邦达时分,在虎失坦时分,我听着哲合忍耶激昂响亮的高声赞念,一动不动,屏着呼吸,盼这一派圣乐永远地活在我的心里和血里。
道别时说着话双手一握;再分开那手时,我忍着撕裂般的疼痛。
你们那么送了一程又一程,而我不知自己为什么非要一步又一步退着离开了你们。最后的一个机会岔错开了,马志文没能赶来北京和我再碰个面。此生一世,这份情谊就这么残缺着了。我知道每当洋芋刨了时他就会站在沙沟上想起我来。我知道每当难处大了时,我也会在五洲四海想起他来。
那宛如铁一样刚硬的支撑,那一笔下去带着六十万人的力量,都与我远远地别了。那么深情,那么无常,真有如主的前定。西海固,我离别了你,没有仪礼,没有形式,如那片枯叶最后被埋没一样,远托异国,再入污浊。
为着法蒂玛快活地成长,为着她将来再去沙沟寻找花花姐姐时有一躯自由之身,我向着西方,奔向西方,不顾这危险的绝路,不顾这衰竭的生命,就像志文的兄弟志和远上新疆特克斯挖贝母一样,我也想挖通一条活路。
我又走到了路上。
心境全变了。
没有仪礼,没有形式,连文章也这样地愈发荒唐。文人作家的朋友们会觉得我生疏古怪,哲合忍耶的朋友们会觉得我不该离去。
只有我深知自己。我知道对于我最好的形式还是流浪。让强劲的大海旷野的风吹拂,让两条腿疲惫不堪,让痛苦和快乐反复捶打,让心里永远满满盛着感动。
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