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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拾梦记

巷子后半路面放宽了,两侧的建筑也整齐起来。笔直穿出去就是白鹭洲公园,但却紧紧地闭着铁门。向一位老人请教,才知道要走到小石坝街的前门才能进去。我顺便又向他探问了一些秦淮河畔的变迁,老人的兴致很好,热情地向我推荐了能吃到可口的蟹粉包子和干丝的地方,但也时时流露出一种惆怅的颜色,当我告诉他三十多年前曾来过这里时,老人睁大了眼睛,“噢,噢,变了,变了。”他指引给我走到小石坝街去的方向,我道了谢,走开去,找到了正门,踏进了白鹭洲公园。

这是一处完全和旧有印象不同了的园林。一切都是新的,包括了草地、新植的树木和水泥制作的仿古亭台。干净、安谧,空阔甚至清冷。我找了一个临水的地方坐下,眼前是夕阳影里的钟山和一排城堞。我搜寻着过去的记忆,记得这里有着一堵败落的白垩围墙,嵌着四个篆字“东园故址”的砖雕门额,后面是几株枯树,树上吊着一个老鸦窠。这样荒凉破败的一座“东园”,今天是完全变了。

园里虽然有相当宽阔的水面,但这地方并非当年李白所说的白鹭洲。几十年前,一个聪明的商人在破败的“东园”遗址开了一个茶馆,借用了这个美丽的名字,还曾请名人撰写过一块碑记。碑上记下了得名的由来,也并未掩饰历史的真相,应该还要算是老实的。

在一处经过重新修缮彩绘的曲栏回廊后面,正举行着菊展,菊花都安置在过去的老屋里,这时暮色已经袭来,看不真切了。各种的菊花错落地陈列在架上、地上,但盆上并没有标出花的名色。像“幺凤”、“青鸾”、“玉搔头”、“紫雪窝”这样的名色,一个都不见。这就使我有些失望。我不懂赏花、正如也不懂读画一样。看画时兴趣只在题跋,看花就必然注意名色。从花房里走出,无意中却在门口发现了那块“东园故址”的旧额,真是如逢旧识。不过看得出来,这是被捶碎以后重新镶拼起来的。面上还涂了一层白粉。即使如此,我还是非常满意。整个白鹭洲公园,此外再没有一块旧题、匾对、碑碣……这是一座风格大半西化了的园林,却恰恰坐落在秦淮河上。

坐在生意兴旺的有名的店里吃着著名的蟹粉小笼包饺和干丝,味道确实不坏。干丝上面还铺着一层切得细细的嫩黄姜丝。这是在副食品刚刚调整了价格之后,但生意似乎并未受到怎样的影响。一位老人匆匆走进来和我同坐,他本意是来吃干丝的,不巧卖完了,只好改叫了一碗面。他对我说:“调整了价格,生意还是这么好。不过干丝是素的,每碗也提高了五分钱,这是没有道理的。”我想,他的意见不错。

杂七搭八地和老人谈话,顺便也向他打听这里的情形,经过他的指点,才知道过去南京著名的一些酒家,六华春、太平洋……就曾开设在窗外的一条街上,我从窗口张望了一下,黝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记起三十多年前曾在六华春举行过一次“盛宴”,邀请了南京电话局长途台的全体女接线员,请求她们协助,打破国民党反动派的干扰,使我每晚打出的新闻专电畅通无阻的旧事。这些年轻女孩子叽叽喳喳的笑语,她们一口就答应下来的爽朗、干脆的姿态,这一切都好像正在目前。

自公元三世纪以来,南京曾经是八个王朝的首都。宫廷政治中心一直在城市的北部、中部。城南一带则是主要的平民生活区。像乌衣巷,曾是豪族的住宅区,不过后来败落了,秦淮河的两岸变成了市民经济和文化生活的中心。明代后期这种发展趋势尤为显著。形成商业中心的各行各业,百工货物,几乎都集中在这里。繁复的文化娱乐活动也随之而发展。这里既是王公贵族、官僚地主享乐的地方,也是老百姓游憩的场所。不过人们记得的只是写进《板桥杂记》、《桃花扇》里的场景,对普通市民和社会下层的状况则所知甚少,其实他们的存在倒是更为重要的,是全部的基础。曾国藩在镇压了太平天国起义以后,第一件紧急措施就是恢复秦淮的画舫。他不再顾及“理学名臣”的招牌,只想在娼女身上重新找回封建末世的繁荣,动机和手段都是清清楚楚的。

穿着高贵的黑色华服的王谢子弟,早已从历史的屏幕上消失了;披了白袷春衫的明末的贵公子,也只能在旧剧舞台上看见他们的影子,今天在秦淮河畔摩肩擦背地走着的只是那些“寻常百姓”,过去如此,今后也仍将如此。不同的是今天的“寻常百姓”已经不是千多年来一直被压迫、被侮辱损害的一群了。

从饭店里出来,走到街上,突然被刚散场的电影院里拥出的人群裹住,几乎移动不得,就这样一路被推送到电车站,被送进了候车的人群。天已经完全昏黑了,我站在车站上寻思,在三十年以后我重访了秦淮,没有了河房,没有了画舫,没有了茶楼,也没有了“桨声灯影”,这一切似乎都理所当然地成了历史的陈迹。可是我们应该怎样更好地安排人民的休息、娱乐和文化生活呢?人们爱这个地方,爱这个祖祖辈辈的“游钓之地”。我们应该怎样来满足人民炽热的愿望呢?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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