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君健
长城号称万里。事实上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明长城却有一万二千七百多里。它蜿蜒在沙漠上，盘旋在丛岭间，虽然已具有两千两百多年历史（从秦始皇修筑长城算起）的遗迹，但它仍然充满了生命。它像一条长龙，似乎是在奔驰，又似乎是在准备起飞的样子。当然这只是一种印象——你向它远眺时所获得的一种印象。特别是当你从北京驱车一程一程地开向八达岭的时候。这个印象只有当你登上它的时候才有实质性的改变：你会觉得它像一个奇特的堡垒。这里所谓“奇特”，是因为它并非我们在习惯中所理解的那种单一的建筑，它是一大长串。堡垒一个接着一个，连成一气，看上去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开始，也不知是到什么地方结尾。
八达岭是这一系列堡垒中最富有代表性的单元。这里墙身高大坚固，外壳全是用整齐的巨大条石筑成，城顶上铺砌着方砖，十分平整。虽然城墙是下宽上窄，但在长城顶上五六匹马都可以并肩前进。墙顶靠外的一侧有高达二米的垛口，垛口上都还有望口，垛口下面则是用作射击的小洞。由于地势陡峭，城墙靠内的一侧还有券门，开向一系列通到外边地面的阶梯，士兵可以从这里上下。这样一座堡垒，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但它们又与一般堡垒不同，它们的数目是那么多，紧接不断，一望无际！
但这些堡垒使你感到更惊奇的地方，恐怕还不一定是它们那庞大的规模和气魄，而是一件相比之下似乎微不足道的东西：修筑它们外壳的那些条石。这些条石会使人联想起那些耸立在开罗郊外吉札的金字塔。金字塔上的条石和这里的条石都有一个共同点：整齐，但是非常沉重，每一块恐怕要重达一吨还有余。这就会使人发问：它们是怎样从采石场被运到这阿拉伯沙漠之上或中国崇山峻岭之巅呢？就是在我们拥有巨大马力起重机的今天，这恐怕还是一个难题。当然，吉札的地理条件要比像八达岭这样的高山好得多：它靠近尼罗河畔，有水路运输的方便。但是我们修筑长城的祖先是怎样把它们搬到这些“塞外”的高山上呢？这对今天的人说来，仍然是一个费思索的谜。
但长城终于还是修筑成了，而且是修筑的那么好。经过了千百个寒暑，它今天仍然巍然地屹立在我们面前。这是我们现在亲眼看到的事实。在这个事实的后面，我们不难想象，这个古老的建筑该是凝集着我们祖先的多少血、泪和汗。据历史的记载，修筑长城的秦始皇——自称为“天下第一皇帝”——征集了百万劳动大军来完成这项工程。当时全国人口只不过二千万左右，其中男劳动力也不过是五百万。他修筑长城就一下子调走了全国劳动力五分之一！这对生产该会带来多大的灾害：田园荒芜，接踵而来的必然是饥馑。事实上也是如此。但就长城这项工程本身而言，一百万的壮工也并不一定就能完成任务。然而任务还是完成了，而且质量也还不坏。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这个建筑除了渗透了我们祖先的血和汗外，还体现出他们的聪明和才干。当然它也暗示着，为了完成这个任务，那位始皇帝派下来的监工，该是在这修筑工人的背上挥动了多少千万次皮鞭和刀剑。难怪在中国人民的心目中，长城不仅具有生命，而且还充满了感情。传说中的孟姜女，为了给修筑长城的丈夫送去寒衣，不惜跋涉万里，来到长城的工地。当她发现丈夫已经不在人世的时候，她的一声哀哭就感动了这座坚固的建筑，突然有一段崩塌——作为它对她的同情，也对那位“天下第一皇帝”的抗议。
因此也不难理解，统一了中国、建立了中央集权制度、规范了全国的文字、确立了通用的度量衡标准的这位“天下第一皇帝”，他的王朝在中国历史上却短得不能再短。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为了保证他的帝国长治久安，他放心不下知识分子，他有计划地活埋他们，也烧掉他们以及他们前人的著作。可是事与愿违，正是他用这种愚民政策所“培养”起来的“愚民”——那些陷于饥寒交迫境地的农奴，起来造了他的反。他的王朝不到二十年就灭亡了。
但长城究竟是广大人民血汗和智慧的结晶。它是不灭亡的。秦始皇当初设计它的意图，是想把“塞外”和“塞内”的人民隔开，彼此不相往来，甚至仇视。但历史的发展却得出了相反的结果。那些长年守戍长城的士兵都是来自中原的农民家庭。他们对于塞外的游牧民族没有那么多的仇恨；那些不时被奴隶主驱使来骚扰中原的牧民出身的匈奴士兵，对塞内的人民也没有太大的恶感。这样，长城内外人民相互“对峙”的结果，却又是走向了两方面统治者的意图的反面。他们逐渐了解了彼此的共同境遇，建立了友谊。在这种友谊的交流中，中原的耕作技术和文化也逐渐传到“塞外”。我们今天常常提到的所谓“塞外江南”就是这种交流的成果。
现在我们登上长城，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已经不是古代诗人所谓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那种情况。春风早已吹到“塞外”了。瞧！长城外面现在是一幅多么和平、瑰丽而又雄浑的景象！当初为了使汉族与其他兄弟民族隔离而修筑这座万里长城的秦始皇帝，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会出现这样一个局面。这是历史对他的嘲弄，但对我们伟大的祖国的各族人民说来则是崇高的颂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