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0月,应邀访问阿根廷。同行者是吴作人同志及其夫人萧淑芳,我和我的老伴陈国容。本文所需材料,均由国容从英文译出,本文在《人民日报》发表时,也由二人共同署名。
柯灵
布宜诺斯艾利斯是赤道以南屈指可数的现代化城市,世界性的大港口,也是美洲重要的商业、金融、科学、文化和艺术中心之一,人们称之为“南美的巴黎”。
我曾经走过一些欧洲的名城,宫墙崔嵬的莫斯科,菩提树下的柏林,百塔凌云。古色古香的布拉格,碧树粉墙、明净如秋的索非亚,虽然荫着时间的紫蔼,依然望中如画。这一次我们又观光了令人目迷心醉的巴黎。布宜诺斯艾利斯也有它的繁华绮丽,却另是一番“淡装浓抹总相宜”的丰韵。如果拿城市比人,那么莫斯科是甲胄森严的骑士,柏林是冠服齐楚的缙绅,布拉格宛如雍容华瞻的贵妇,索非亚却像明眸皓齿的村姑,巴黎赛似花容玉貌、一顾倾城的名姝,布宜诺斯艾利斯却好比风鬟雾鬓、仪态万方的绝代佳人。
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两千条以上纵横交错的大小街道和巷陌,组成一幅壮丽的城市构图。重楼复阁的高层建筑,阗城溢郭的汽车洪流,回环上下的立体交通,珠围翠绕的橱窗布置,火树银花的夜晚,通宵达旦的歌舞……但布宜诺斯艾利斯最吸引人的,却是她扑人眉宇的画意,沁人心脾的诗情。这是一片繁华中的幽境,红尘十丈中生意蓬勃的绿洲。
阿根廷北地酷热,南方苦寒,心脏地带则是海洋般的大草原,地处温带,气候宜人,雨量充沛,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不愧为天富之国。布宜诺斯艾利斯就坐落草原的中心,在丰林茂草中辛苦经营起来的。这大片文明昌隆的市廛,不但城外是一碧无垠的大包围,城里也被自然景物打扮得如锦似绣,真个是家家芳草,户户鲜花,夹道嘉木成行,满城绿阴如盖。有一条号称“南美百老汇”的佛罗里达街,是高等商业区,街面比较狭窄,只许行人,不准通车,街边没有道旁树,但街心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摆满了大型的盆栽花木,漂亮极了!鳞次栉比的大商店,华装丽服,奇珍异品,装帧精美的画册图书,五光十色的电子产品,在闪闪发光的大橱窗里,充塞涌流,华彩夺目,而又无不巧妙地点缀上一些青翠葱茏的观赏植物,千姿百态,各具匠心。仿佛盆景是橱窗的个性标志,凝眸含睇地向路人暗示说:在我们这里,高尚的艺术趣味无所不在!有个别开生面的商场,门口并不恢宏,一到里面,却是豁然开朗,不但百肆杂陈,而且层梯曲折,游廊别院,快绿怡红,布置得别有洞天,还有咖啡座供顾客小憩。无怪乎远在印度的诗人泰戈尔,赛纳河畔的小说家法朗士,奥地利的小说家、传记家斯蒂芬·茨威格,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德国作曲家理查·施特劳斯,都曾在佛罗里达大街上闲步容止,流连光景。
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丛树之城,来自世界各地的树木,都在这里荟萃生长,植物园里就有五千个品种。亭亭玉立的棕榈,翠羽毵毵的雪松,洁白晶莹的玉兰,紫云缭绕的黄钟,园林中随处可见。在一座意大利别墅的庭院里,我们还看到一树参天的银杏,据说是一个日本人花费巨资,从中国运来,移植此间的,已是百年前的旧物了,扇形小叶依然茂密青翠,摇曳生风,轻轻地互相耳语。阿根廷有一种典型的植物,叫做盎婆树(Ombú),树干粗壮得可容数人合抱,浓枝密叶的伞形树冠,大如垂天之翼,突露地面的树根蟠曲纠结,四面延伸,像是名家的雕刻。凡是有盎婆树的地方,就会给大地披上大片浓阴,投下沦肌浃骨的清凉。阿根廷女诗人西尔维娜·奥冈波和画家阿尔多·赛萨合写过一部别具风格的书,题名就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树》,前者写诗,后者摄影,用最堂皇富丽的印刷和纸张,记录了这个城市奇妙无比的绿云和花雨,隽永的诗意、韵律、光影和色彩。
布宜诺斯艾利斯现有四百个广场、公园之类的绿色据点,有如夏夜的星星满布天空。无论是幽茜婉曲、精心构筑的名苑,或者是街心路畔、随处点缀的大小园林,一律不设墙篱屏障,把人工美和自然美和谐地融合在一起,行人可以随意散步憩息。连动物园也只有短墙疏栏,游人可以自由出入,园里的珍禽异兽,和园外的行人车辆,悠然相望,互不惊扰。
丰富的青铜和白石雕塑使这个城市带有崇高、庄严、静穆、优美的气氛。历史性的英雄形象使人精神昂扬,而童话、神话和文学名著的雕像却使人遐想翩跹。在幽静的拉普拉塔河——也就是银河边上,有一座白色大理石的美人鱼雕像,那是阿根廷女雕塑家劳莱·摩拉的作品,以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为题材:牡蛎壳形的大水池,水池中央嶙峋的岩石高耸半空,两个人身鱼尾的美人托起一片贝壳,上面坐着她们已经化成人形的妹妹——那个向往人世的美丽的鲛人。在车水马龙的七月九日大街,和高耸入云的独立纪念塔遥遥相对,是一座西班牙造型艺术家创作的堂·吉诃德先生,满身乡气的侍从桑丘·潘沙,古道西风瘦马,矗立在现代化的街道中心,强烈的对比特别逗引人们的深思。旧城一个岗峦起伏的公园里,我们还看到一座别致的青铜雕像;一匹昂首龋齿的母狼,正在为地上两个“万物之灵”的裸体婴孩哺乳。这就是瞿秋白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里提到的罗马神话故事,婴孩是战神马尔斯和莱亚·西尔维亚公主的双生子;罗谟鲁斯和莱谟斯。他们一生下来就被抛弃在荒山里(一说是投在河里),由一只母狼救起,哺育成人。后来他们是罗马城的建立者。狼孩至今成为罗马的城标。瞿秋白把鲁迅比做莱谟斯,说他“是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是封建宗法社会的逆子,是绅士阶级的贰臣,而同时也是一些浪漫蒂克的革命家的诤友!他从他自己的道路回到了狼的怀抱”。不想我们在遥远的阿根廷看到了这座铜雕。这个公园是在旧堡垒的废基上造成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现在已经是一座簇新的现代化城市,狼孩的铜雕构筑在这里,自然别有其深长的意味。雕塑宁静安详,默默无言,但是比所有大红大绿、大吹大擂的标语口号牌更有力量,更能陶冶人的心灵,开拓人的思想境界。
在访问期间,我们经常被问到一个问题:“你们对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什么印象?”我们总是回答说:“我们看到了阿根廷人民热爱生活、创造生活的伟大精神。使人类生活于其中的星球变成花园,而不是变成沙漠,使现代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水乳交融,引向空前的历史高度,这应当是我们紧追不舍的生活哲学!”
一九八一年一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