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
到普陀的那一天,在海边的岩石缝里我们看见了不少的isopod(isopod:等足类动物。)。大的,小的,成群地在岩石上爬着。许多对相等的细脚,鱼鳞似的甲壳,两根长的黄须,黑的眼睛。大的有蝉身那样大,小的就很小,在这里我们看出了isopod的发育的全个阶段。
“我倒没有见过这样大的isopod,”朋友朱看见一只很大的isopod从一个缝里爬出来,不觉惊喜地叫道:“在地中海边我都不曾见过这样大的。德拉日伊·德拉日(1854—1920):法国著名动物学家。研究这种东西很详细。他也没有找到这么大的。”
“我们捉几只来看看。”我说。那个小动物的两只眼睛似乎很机警地在看我。
“好,明天去买一瓶酒精来,在这里采集些小动物回去。”朱说。
第二天上午我们游完了前山,下午四点钟以后我们一共五个人走出寺院,到街上去买酒精。在普陀山买酒精,似乎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起先在寺院里我们就问过和尚,和尚还疑心我们想喝酒。但是朱却相信在这里一定可以买到酒精。
街很短,中间是狭窄的石板路,两旁是旧式的店铺。进香袋,香烛,画片,地图,矾石的雕刻,以及汽水等等都摆在门前。我们问了好几家杂货店,那里不但没有酒精,连酒也没有。我们失望了,正打算回头走时,朱却在一家较大的店里买到了高粱酒,要了一个瓦罐盛着,提起来往海边走去。
海边有人游泳,可是只有寥寥的几个人。海滩上有人搭了布篷,做饮冰室,卖着汽水之类的东西,生意不大好,不过座位舒适,是帆布椅和藤椅,脚下全是沙。我们到了那里,就脱下外面的衫裤放在藤椅上,让一个爱喝啤酒的朋友看守,其余四个人赤脚经过沙地,往海边岩石上走去。那一罐高粱酒就拿在朱的手里。
沙滩上有许多小蟹在爬,人一走近,它们全钻进洞里去了。它们在沙滩上打了不少的小洞。
潮打湿的沙地是柔软的,脚踏在上面,使人起一种舒服的感觉。但是我们爬上岩石,不平的石块就刺得脚掌发痛了。我们从一块岩石跳过另一块,往最近海的高的岩石上爬去。潮水在我们的下面怒吼,一匹一匹的白浪接连地向这些岩石打来,到了岩石脚下又给撞回去了。那奇妙的声音,那四溅的水花……
但是我们不去管这些。我们走上岩石,就分散开来,各人找寻自己的捕获物。这些东西很多,除了isopod以外,我还看见了海葵、海螺、蟹、佛手和其它的几种小动物。
我在一个岩石边沿上跪下来,伸一只手去捉一只小蟹,这只蟹在岩石缝隙里,岩石缝隙里全是红色,就像涂了许多动物的血。许多海螺钉在那上面。我把手伸下去,那只蟹却向着更窄的缝隙跑进去了。但是我还看得见它的两只脚。我去向朱要了小刀来,用刀刺进手伸不到的缝隙里,起初蟹还不肯动,后来我把它骚扰得没有办法了,它只得跑出来。我连忙伸手去抓它,它就往里面一逃,可是已经迟了,它的一只螯和一只脚都被我抓住了。它终于被我用刀拨了出来。我把我的俘虏拿在手里看,它可怜地动着,一只螯和一只脚已经断了。
我走到朱那里,把蟹放进了酒罐。朱和西正在提isopod,他们已经捉了好几只大的。朱的兄弟在两块岩石中间下凹处洗脚。
浪已漫上了前面的岩石,那里已经积了一些水。我又往前面走去,把脚浸在清凉的水里。石上有好些花朵似的彩色的东西,那是海葵。它们浸在水里像盛开的花。我伸手去挨它们,它们马上缩小起来,成了一团。我便用刀去挖它们,它们像生根在石头里一般,起初简直弄不动,但是后来我终于把它们一一地弄起来了,这些奇怪的动物。
前面的某一块岩石上浪还没有漫上来,虽然最前面的岩石已经有一半浸进了水里。在那个岩石上我看见了一只佛手插在缝里,松绿色,很可爱,一半露在外面,好像很容易弄出来似的。我伸手去拿,没有用,又用刀去挖,也挖不动。我还在用力,不觉得潮已经涨上来了。我的耳边突然有了响声,一个大浪迎着我的头打来,我连忙把头一埋。全身马上湿透了,从头到脚都是水,眼镜也几乎被打落。搭在肩上的那条毛巾却落在岩石上给浪冲走,马上就看不见了。
“金,当心!不要给浪打下去!”朱在后面的一块岩石上警告我说。
我退后几步,坐到另一个岩石上去,取下眼镜来揩了一阵,因为镜片给浪打湿了。
我又戴上眼镜,俯下头去看海。下面全是白沫。水流得很急。浪带着巨声接连不断地打击岩石脚。前面较低的几块岩石已经淹没在水里了,只露出一些尖顶来。
我要是落到下面去,一定没有性命了。这样一想,我就觉得自己方才没有被浪打下去,真是侥幸得很。但是过了片刻,我看见那几块岩石还高出在水面上,我又想起了那只佛手,我的心不觉痒起来了。结果我还是到那个岩石去把佛手弄了出来,自然费了很大的力气。这种东西店里好像也有卖的,这个我并不是不知道。
在这些岩石上我们花去了一点钟以上的时间。后来我们回到布篷那里,我还在沙滩上睡了一觉。
傍晚大家穿好了衣服。朱提着酒罐,我们五个人沿着山路,跟着庙里的钟声,有说有笑地走回我们寄宿的寺院去。
路上有好些和尚和好些男女香客用惊奇的眼光看我们这个奇异的行列,看朱手里的酒罐。
1933年8月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