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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纪游

转瞬之间,我们已经发见了自己完全在一个水的世界,我们刚才所离开的岸与岸上的湖神庙已经远隔着浮在那边,我们是在水天之间徙倚。我环顾湖山,日本濑户内海的风景无端又显出在我的前面。那是七八年前的事。在一个春假中,我与爱牟曾在这湖一般的内海畅游过一次。那明媚的风光,至今还不时来入我的清梦。只是鲜明的程度一年不如一年了。我竭力想捕住当年的情景,然而在我眼中显出的,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幻象。清风徐来,把我眼中的幻象也吹得像湖水一样激荡不宁,却使我想起了歌德的《湖上AufdemSee》:

UndfrischeNahrung,neuesBlut,

Saug`YichausFreierWelt;

WiistNatursoholduudgut,

DiemichamBusenhalte!

DieWellewiegetunsernkahn

ImRudertakthinauf,

UndBerge,wolkighimmelan;

BegegnenunsermLauf.

Aug`,meinAug`,wassinkstdunieder?

GoldneTraume,Kommtihrwieder?

Weg,duTraum!sogolddubist;

HierauchLieb`undLebenist.

新的营养,新的血涛,

我由大空之中吮吸;

自然是怎样惠好,

这拥我于怀的!

微波荡摇我们的小船,

常与棹声相和,

连山耸入云间,

遥遥在迎你我。

眼哟,我的眼哟,你为何下垂?

黄金般的好梦,于今再回?

去罢,梦哟!你虽则美如黄金;

这里也有爱情,也有生命。

我默念到这里时,怎么也不能再念下去。歌德真是太幸福了。他虽是辞别了心爱的人而来,然而他的澄明的心境常能从大自然中发现新的爱情与新的生命。到处飘流的我却只能在朝雾一般消残了的梦境中搜寻我的营养。爱情与生命是给Tantalus的两种最惨酷的刑罚。

隐忧一来,我眼前的世界忽然杳无痕迹了。一片茫漠的“虚无”逼近我来,我如一只小鸟在昏暗之中升沉,又如一片孤帆在荒海之上漂泊。一种突发的震动把我惊醒时,多谢舟子们,他们把我由荒海之上救到鼋头渚了。

我们一个个奋勇先登,好像战胜了的骄兵争先占领城池一样。我们已从渚上面对着汪汪的太湖了。Y君抢着到水边的岩石上去听湖声,但是今天的太湖好像正在酣眠,只不住地在把层岩轻舐。

我遥瞰着太湖,徐徐吞吐新鲜的呼吸;觉得神清气爽,好像可以振翼飞去。这时候夕阳已将下山,好像一个将溺的人红着脸独在云海之中奋斗。东边的连山映在夕照中,显出了他们的色彩的变化之丰富。N是一个画家,便从衣袋中抽出一个小簿子来临写。我们一齐抬头仰看Apollo的车骑在云海之中动摇;金鞭指处,一片灿烂的金光射来,暂时辉耀不已。

渚的高处有亭,亭的那边尚有一座花神庙。我们匆匆跑过一遍时,渚下的舟子已经在招我们归去。我们同夕阳一步步往下行来。我们下得船来时,夕阳也已经沉下去了。

连山与我们之间,渐渐垂下了一重重的帘幕;山洼岛上忽然吐出了一片片的青烟。天空越发低下来了。

我们在沉默之中登了岸,又入岸上的古项王庙看了一回;庙中的人已经在吃晚饭,我们便匆匆出来了。车夫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见我们出来,便一个个活跃起来了。

我们在昏冥之中,还从车上不住回头远望。我们自恨没有更多的时间,我们同太湖诚恳地约了再会。太湖哟,永远的太湖哟!我们虽是乍见便要分离,我们是永远不能忘你!

过梅园时,门前已经没有人影,我们入园约略跑了一遍,人为的风景总觉引不起我们的兴趣来,一堆堆绰约的梅花空在晚风之中把她们的清香徐吐。

一路犬吠声把我们送出门来,四围已经打成了一片无缝的黑暗。我在车上不禁又想起了“暮畔哀歌”中的诗句:

“把全盘的世界剩给我与黄昏。”

一九二四年三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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