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有大的变化,而我不用介绍和解释,便了解一切。我觉得对这里我仍然熟悉。一棵苦栗树,两扇百叶窗,都是我的老朋友。但是在我身边谈笑的那些新朋友不是显得更友好、更亲切么?我从来没有像这样把过去和现在混在一起,将回忆和现实糅在一起,而陶醉在无穷尽的友谊之中!我甚至忘记了时间的短暂。副市长从学校把我接到市政厅,打着伞送我进去。那是我过去没有到过的地方,在那里市长安·罗西先生为我们代表团举行了招待会,用热情、友谊的语言欢迎我们。我和他碰了杯,和在座的法国朋友碰了杯,从市长和副市长的手里分别接过了沙多—吉里的市徽和沙城出生的伟大诗人拉封丹的像章,对我来说,再没有更珍贵的礼物了。过去我想念沙城的时候,我就翻看我回国写的那几个短篇(《洛伯尔先生》、《狮子》、《老年》和《墓园》)。今后我看见这两样礼物,就好像重到沙城。何况我手边还有老同学阿·巴尔博赠送的他的三卷作品。
这一次我又是满载而归,我得到了广泛的友谊。在市长的招待会上表示感谢的时候,我讲起了古然夫人慈母般的声音带给我的温暖。但是从市政厅出来,我们就离开了沙多—吉里。就只有短短的几十分钟!我没有打听到古然夫妇安葬在哪里,也没有能在他们的墓前献一束鲜花。回到北京我才想起我多年的心愿没有实现。不过我并不感到遗憾。这次重访法国的旅行使我懂得一件事情:友谊是永恒的,并没有结束的时候。即使我的骨头化为灰烬,我追求友谊的心也将在人间燃烧。古然夫人的墓在我的心里,墓上的鲜花何曾间断过。重来沙多—吉里也只是为了扩大友谊。我没有登古堡,过桥头,可是在心上我重复了五十一、二年前多次的周末旅行。回到上海,回到离开四十天的家,整理带回来的图书、画册和照片,我感觉到心里充实。我几次走到窗前,望着皓月当空的蓝天,我怀念所有的法国的友人……
回到上海我又想起住在武汉的“哲学家”,他来信问我:“不知玛伦河桥头卖花小铺是否仍在?你还去买了一束鲜花?”他比我先到沙多—吉里,对那个宁静、美丽的古城有同样深的感情。他还记得桥头的花店,我们在校长夫人和小姐的生日就到那里买花束送去。花店里有一个名叫曼丽的金发小姑娘,遇见我们她总要含笑地招呼一声。倘使她还健在,也是七十光景的老太太了。那天下着小雨,我在车上看桥头,花店还在,却不是从前那个样子。我没有下车停留。后来我才想:要是能够留一两天问清楚每个熟人的情况,那有多好。其实,凭我这一点印象,真能够打听清楚我想知道的一切吗?五十年并不短……而且中间发生了世界大战。连拉封丹中学的外国学生登记名册也不全了,我只找到一个熟悉的人:“巴恩波”,我找不到“哲学家”的大名,也找不到我自己的名字:——Li Yao Tang(李尧棠)。
七月十二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香港《大公报·大公园》(1979年7月25日、26日),后收入《随想录》,香港三联书店1979年12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