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梁一起从木下走到了逗子车站。不过八点多钟,但在我却仿佛是深夜了。宽广的马路在黑暗中伸出去,似乎通到了无尽处。前面是高大的黑影,是树林,是山,也许还是疲倦的眼睛里的幻影。天覆盖下来,好像就把我们两个包在星星的网里面。
“好一天的星啊!”我不觉感动地这样说。我好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繁星了,而且夜又是这么柔和,这么静寂。我们走了这许久,却只遇见两个行人,连一辆汽车也不曾看见。
这时候正在起劲地谈着悲多汶,谈着尼采,谈着悲剧与音乐,谈着梦与醉的梁也停止了他那滔滔不绝的谈话,仰着头去看天空了。
我们默默地望着繁星,一面轻轻地下着脚步,仿佛两个人都屏了呼吸在倾听星星的私语。
“这时候仿佛就在中国,”我不觉自语似地说了。
“中国哪里会有这样安静的地方?”梁用了异样的语调回答我的话,仿佛我的话引起了他的创痛似的。我知道在中国他留下的痛苦的记忆太多了。对于他也许那远迢迢的地中海畔的法兰西,或者这太平洋上的花之岛国都会有更多的自由空气罢。
我和他在许多观点上都站在反对的地位,见面时也常常抬杠。但是我们依旧是朋友,遇在一起时依旧要谈话。这一次在他的话里我看出了另一种意思,也许和他心里所要表示的完全不同。可是这句话却引起了我的共鸣了。
到今天还大谈恋爱自由似乎有点陈旧了。但是现在还有为情而死的青年,也有人为了爱情不圆满而懊恼终生。甚至在今天的中国还充满了绝情卫道的圣人。梁似乎要冲破这个藩篱,可是结果他被放逐似地逃到这个岛国来了。他也许有一些错误,我可不明白,因为各人有各人的说法。而且他那种恋爱观在我看来就陈旧得可笑,虽然也有人以为这还是很新的。但是他有勇气的事情却是不能否认的。不过这勇气可惜被误用了。
恋爱这种事在今天很可以暂时束之高阁了。即使它和吃饭是一样地重要。但是如今饿死也已经是很平常的事了。我说这种话并不是替卫道的圣人们张目,我以为跟卫道比起来,倒还是讲恋爱好些。但是在中国难道就只有这两条路吗?
说一切存在的东西都合理,不让人来触动它们,这就是卫道;不承认这个的人算是抗道。那么这条路还是很宽广的罢。说宽广也许不是。抗道的路也许是崎岖难行的。但既有路,就会有人走,而且实际上已经有人在走了。
梁为了要呼吸比较自由的空气,到这个樱花的岛国来了。在他的观点上说,他的确得到了那样的东西,在松林中的安静生活里他们夫妇在幸福中沉醉了。我在他那所精致的小屋里亲眼看见了这一切。我若还说他过的是放逐的生活,他一定不承认。他也许有理。
但是我呢?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地方?我所要求的自由这里不是也没有吗?离开了崎岖的道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来求暂时的安静,在一些无用的书本里消磨光阴:我这样的生活不就是放逐的生活吗?
普照大地的繁星看见了这一切,明白了这一切。它们是永远不会坠落的。
望着这样的繁星我不觉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叹息。
1935年1月在横滨
本篇最初发表于《文学》第四卷第一号(1935年1月1日)。后收入散文集《点滴》,开明书店1935年4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