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憩园(33)

“我在说我心里想说的话,”她含笑答道。但是她的笑容又渐渐地淡下去了。“我并不是在夸奖你。好些年来我就把你们写的书当作我的先生、我的朋友。我母亲是个好心肠的旧派老太太,我哥哥是个旧式的学者。在学堂里头我也没有遇到一位好先生,那些年轻同学在我结婚以后也不跟我来往了。在姚家,我空时候多,他出去的时候,我一个人无聊就只有看书。我看了不少的小说,译的,著的,别人的,你的,我都看过。这些书给我打开了一个世界。我从前的天地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大:两个家,一个学堂,十几条街。我现在才知道我四周有一个这么广大的人间。我现在才接触到人们的心。我现在才懂得什么叫不幸和痛苦。我也知道活着是怎么一回事了。有时候我高兴得流起眼泪来,有时候我难过得只会发傻笑。不论哭和笑,过后我总觉得心里畅快多了。同情,爱,互助,这些不再是空话。我的心跟别人的心挨在一起,别人笑,我也快乐,别人哭,我心里也难过。我在这个人间看见那么多的痛苦和不幸,可是我又看见更多的爱。我仿佛在书里面听到了感激的、满足的笑声。我的心常常暖和得像在春天一样。活着究竟是一件美丽的事,我记得你也说过这样的话。”

“我是说:活着为自己的理想工作是一件美丽的事,”我插嘴更正道。

她点一下头,接下去说:“这是差不多的意思。要活得痛快点,活得有意义点,谁能没有理想呢!很早我听过一次福音堂讲道,一个英国女医生讲中国话,她引了一句《圣经》里的话:牺牲是最大的幸福。我从前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才明白了。帮助人,把自己的东西拿给人家,让哭的发笑,饿的饱足,冷的温暖。那些笑声和喜色不就是最好的酬劳!我有时候想,就是出去做一个护士也好得多,我还可以帮助那些不幸的病人:搀这个一把,给那个拿点东西,拿药来减轻第三个人的痛苦,用安慰的话驱散第四个人的寂寞。”

“可是你也不该专想旁人就忘了自己啊!”我感动地第二次插嘴说。

“我哪儿是忘了我自己,这其实是在扩大我自己。这还是一部外国小说里面的说法。我会在旁人的笑里、哭里看见我自己。旁人的幸福里有我,旁人的日常生活里有我,旁人的思想里、记忆里也有我。要是能够做到这样,多么好!”她脸上的微笑是多么灿烂,我仿佛见到了秋夜的星空。我一边听她讲话,一边暗暗地想:这多么美!我又想:这笑容里有诵诗罢?随后又想:这笑容里也有我么?我感到一种昂扬的心情,我仿佛被她抬高了似的。我的心跳得厉害,我感激地望着她。但是那星空又突然黯淡了。她换了语调说下去:“可是我什么也做不到。我好像一只在笼子里长大的鸟,要飞也飞不起来。现在更不敢想飞了,”她说到这一句,似乎无意地看了一下她的肚皮,她的脸马上红了。

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话安慰她,我想说的话太多了,也许她比我更明白。她方才那番话还在我的心里激荡。要说“扩大自己”,她已经在我的身上收到效果了。那么她需要的应该是一个证明和一些同情罢。

“黎先生,你的小说写完了罢?”她忽然问道,同时她掉转眼睛朝书桌上看了一下。

“还没有,这几天写得很慢,”我短短地答道。她解决了我的难题,我用不着讲别的话了。

她掉过头来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关心地说:“你太累了,慢慢儿写也是一样的。”

“其实也快完了,就差了一点儿。不过这些天拿起笔总写不下去。”

“是不是为了杨家孩子的事情?”她又问。

“大概是罢,”我答道,可是我隐藏了一个原因:小虎,或者更可以说就是她。

“写不下去就索性休息一个时候,何必这样苦你自己,”她安慰地说。接着她又掉头看了看书桌上那叠原稿,一边说:“我可以先拜读原稿罢?”

“自然可以。你高兴现在就拿去也行。只要把最后一张留下就成了,”我恳切地说。

她站起来,微笑道:“那么让我拿去看看罢。”

我走过去,把原稿拿给她。她接在手里,翻了一下,说:“我明天就还来。”

“慢慢儿看,也不要紧,不必着急,”我客气地说。

她告辞走了。我立在矮矮的门槛上,望着这静寂的花园,我望了许久。

二十九

晚上,天下着雨。檐前雨点就好像滴在我的心上似的,那单调的声音快使我发狂了。我对着这空阔的花厅,不知道应该把我的心安放到哪里去。我把屏风拉开来,隔断了那一大片空间。房间显得小了。我安静地坐在靠床那张沙发上。电灯光给这间屋子淡淡地抹上一层紫色(那是屏风的颜色)。我眼前只有忧郁和凄凉,可是远远地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唤我,那是快乐的、充满生命的声音;我隐隐约约地看见那张照亮一切的笑脸。“牺牲是最大的幸福,”我好像又听见了这句话,还是那熟悉的声音。我等待着,我渴望着。然而那个声音静了,那张笑脸隐了。留给我的还是单调的雨声和阴郁的景象。

一阵烦躁来把我抓住了。我不能忍耐这安静。我觉得心里翻腾得厉害。我的头也发着隐微的刺痛,软软的沙发现在也变成很不舒适的了。我站起来,收了屏风。我在这个大屋子里来回走了好一会儿。我打算走倦了就上床去睡觉。

但是我开始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心底渐渐地升上来。我的头烧得厉害。我全身仿佛要爆炸了。我踉跄地走到书桌前面,在藤椅上坐下来,我摊开那一张没有给姚太太带走的小说原稿,就在前一天搁笔的地方继续写下去。我越写越快。我疯狂地写着。我满头淌着汗,不停地一直往下写。好像有人用鞭子在后面打我似的,我不能放下我的笔。最后那个给人打伤腿不能再拉车的老车夫犯了盗窃行为被捉到衙门里去了,瞎眼女人由一个邻居小孩陪伴着去看他,答应等着他从牢里出来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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