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外头去走一会儿,”他忽然站起来说。
“好,”我只说了一个字,并没有跟着他出去。我觉得疲倦,坐在软软的沙发上,不想再动一下。
我还以为他会再进房来。可是过了半点多钟,却听不见他的声息。后来我走到门外去看,园子里也没有他的影子。他已经走了,应该走远了。
我没有从这个孩子的口中探听出他的父亲的故事,我感到寂寞,我觉得心里不痛快。可是我不想上街,我也不想睡觉。为了排遣寂寞,我把我的全副精神放在我的小说里面。
这一天我写得很多。我被自己编造的故事感动了。老车夫在茶馆门口挨了打,带着一身伤痕去找瞎眼女人。他跌倒在她的门前。
……
“你怎么啦?”女人吃了一惊,她摸索着,关心地问道。她抓到他那只伸过来的手。
“我绊了跤,”车夫勉强笑着回答。
“啊哟,你绊到哪儿?痛不痛?”她弯下身去。
“没有伤,我一点儿也不痛!”车夫一面揩脸上的血迹,一面发出笑声。可是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流下来了。
……
这两个人仿佛就在我的眼前讲话。他们在生活,在受苦。他们又拿他们的痛苦来煎熬我的心。正在我快受不了的时候,老文忽然气咻咻地跑进房来报告:“有预行了。”据他说这是本年里的第二次预行警报。我看表,知道已经是三点十分,我料想敌机不会飞到市空来,但是我也趁这个机会放下了笔。
我问老文,老爷、太太走了没有。他回答说,他们吃过午饭就陪姑太太出去买东西,现在大约在北门外“绳溪花园”吃茶,听竹琴。他又告诉我,虎少爷上午到学校去了还没有回来。我又问他公馆里的底下人是不是全要出城去躲警报。他说,放了“空袭”以后,公馆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走,只有李老汉留下来看家。李老汉一定不肯跑警报,也没有人能够说服他。
我还同老文谈了一些闲话,别了许久的空袭警报声突然响起来了。
“黎先生,你快走罢,”老文慌张地说。
“你先走,我等一下就走,”我答道。我觉得累,不想在太阳下面跑许多路。
老文走了。园子渐渐地落入静寂里。这是一种使人瞌睡的静寂。我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我睁开眼睛,还是听不见人声。
我站起来。我的疲倦消失了。我便走出下花厅,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注意到园里的绿色更浓了。我又沿着石栏杆走出了园子。
我走到大门口,李老汉安静地坐在太师椅上。街上只有寥寥几个穿制服的人。
“黎先生,你不走吗?”李老汉恭敬地问道。
“我想等着放‘紧急’再走,”我说着便在太师椅对面板凳上坐下来。
“放‘紧急’再走,怕跑不到多远;还是早走的好,”他关心地劝我。
“走不远,也不要紧。到城墙边儿,总来得及,”我毫不在乎地说。
他不作声了。但是我继续往下说:“李老汉儿,请你对我讲真话。你们三老爷究竟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肯让我们送他进医院?他为什么不肯回家去?”我这次采用了单刀直入的办法。
他怔了一下。我两眼望着他,恳切地说下去:“我愿意帮忙他,我也愿意帮忙你们小少爷。你为什么还不肯对我讲真话?”
“黎先生,我不是不讲真话。我今天上午讲的没有一句假话。”他的声音颤得厉害,他低下头,不看我。我知道他快要哭了。
“但是他为什么会弄到这样?为什么要苦苦地糟蹋他自己?”我逼着问道,我不给他一点思索的时间。
“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黎先生,你不晓得,人走错了一步,一辈子就算完了。他要回头,真是不容易。我们三老爷就是这样。他的事情我一说你就明自。他花光了家产,自己觉得对不起一家人,后来失悔得不得了,又不好意思用儿子的钱,就藏起来,隐姓埋名,不肯让家里人晓得,却偏偏给小少爷找到了。小少爷常常送钱给他,送饮食给他,折花给他,小少爷在我们公馆里头折的花就是给三老爷送去的,三老爷顶喜欢公馆里头的茶花。”
我知道李老汉讲的不全是真话,他至少隐瞒了一些事情。但是我并不放松他,我接着又问一句:
“你们三太太跟大少爷怎么不管他呢?”
李老汉把头埋得更深一点。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了。我默默地坐在他的对面,我的眼光掉向着街心。几个提包袱、抱小孩的行人从门前走过。我听见一个男人的粗声说:“快走!敌机来啦!”其实这时候还没有发紧急警报。
李老汉抬起头来,泪水还顺着他的脸颊滚,白胡须上面粘着的口水在发亮。
“这件事我也不大明白。大少爷自来就跟三老爷不大对。卖公馆那一年,大少爷毕业回省来刚进银行做事。三老爷在外头讨姨太太租小公馆已经有好几年,三太太拿他也没有办法。大少爷回来常常帮三太太跟三老爷吵。不晓得怎样三老爷就搬出来了。大少爷也不去找他,只有小少爷还记得他父亲,到处去找他,后来才在街上碰到。三老爷住在大仙祠。小少爷就一直跟到大仙祠,三老爷没有办法,才跟小少爷讲了真话……”
我不敢看李老汉脸上的表情。我只是注意地听他讲话。忽然警报解除了。他也闭了嘴。他这段话给我引起了新的疑问。我还想追问他,可是他站起来,默默地走到大门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