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先生,你不晓得,小少爷心肠好,他折花也不是自家要的。”
“送人,也可以花钱去买!茶花外面也有卖的,”我接下去说,我看见一线亮光了。
“外头茶花不多,就是有,也比不上杨家公馆里的!栽了三十多年了,三老爷小的时候,花园里头就有茶花。一共两棵,一红一白。白的一棵前年给虎少爷砍坏了。现在就剩这一棵红的。三老爷顶喜欢这棵茶花。他虽说不务正业,可是那回说起卖房子,倒不是三老爷的意思,二老爷同四老爷要拿钱去做生意,一定吵着要卖,大老爷的大少爷不过二十七八岁,没有结婚,性子暴躁,平日看不起家里几个叔叔,也吵着卖房子,说是把家产分干净了,他好到外国去读书,永远不回省来。三太太的钱给三老爷花光了,也想等到卖了房子,分点钱来过活。大家都要卖,三老爷一个人说不能卖也不中用。当时大家都着急得很,怕日子久了会变卦,所以房价很便宜。得了钱大家一分,三老爷没有拿到一个钱。”他的嘴又闭上了,一嘴短而浓的白胡须掩盖了一切。
“他怎么会没有拿到一个钱呢?三太太他们分到钱总会拿点给他花。至少他吃饭住房子得花这笔钱,”我惊奇地追问道,我相信他一定对我隐瞒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是,黎先生说的是,”他恭顺地答道。
我知道他不会再对我讲什么话了。他大概觉察出来我在向他打听消息,我在设法探出他心里的秘密,他便用这个“是”字来封我的嘴。我要是再追问下去,恐怕不但没有好处,反而会增加他对我的疑惧,还不如就此打住,等到以后有机会再向他探询罢。
我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人影在门前晃了一下。李老汉马上站起,脸色全变了,他那张圆圆脸由于惊恐搐动起来,好像他见到什么他害怕看见的东西似的。
我也吃了一惊。我站起来,走出了大门。我向街中张望。我只看见一个人的背影:瘦长的身材,粘染尘土的长头发,和一件满是油垢快变成乌黑的灰布夹袍。他走得很快,仿佛害怕有人在后面追他一般。
十一
我朝着他去的方向走,走过一个庙宇似的建筑,我瞥见了“大仙祠”三个大字。我忽然记起老姚的话。他说看见过杨少爷在这个庙门口跟乞丐在一块儿。他又说大仙祠在他的公馆隔壁,其实跟他的公馆相隔有大半条街光景。我的好奇心鼓舞我走进了大仙祠。
庙很小。这里从前大概香火旺盛,但是现在冷落了。大仙的牌位光秃秃地立在神龛里,帷幔只剩了一只角。墙壁上挂着一些“有求必应”的破匾。供桌的脚缺了一只,木香炉燃着一炷香;没有烛台,代替它们的是两大块萝卜,上面插两根燃过的蜡烛棍。一个矮胖的玻璃瓶子,里面插了一枝茶花,放在供桌的正中。明明是昨天我折给杨少爷的那枝花。
奇怪,怎么茶花会跑到这儿来呢?我想着,我觉得我快要把一个谜解答出来了。
神龛旁边有一道小门通到后面,我从小门进去。后面有一段石阶,一个小天井,一堵砖墙。阶上靠着神龛的木壁,有一堆干草,草上铺了一床席子,席子上一床旧被,枕头边一个脸盆,盆里还有些零碎东西。在天井的一角,靠着砖墙,人用几块砖搭了一个灶,灶上坐着一个瓦罐,正在冒热气。
谁住在这儿呢?难道杨家小孩跟这个人有什么关系?或者杨家小孩是大仙的信徒?我问着自己。我站在阶上,出神地望着破灶上的瓦罐。
我听见背后一声无力的咳嗽。我回过头去。一个人站在我的后面:瘦长的身材,蓬乱的长头发,满是油垢的灰布长袍。他正是刚才走过姚家门口的那个人。他的眼睛正带着疑惧的表情在打量我。我也注意地回看他。一张不干净的长脸似乎好些天没有洗过了,面容衰老,但是很清秀。眼睛相当亮,鼻子略向左偏,上嘴唇薄,虽然闭住嘴,还看得见一部分上牙。奇怪,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似的。
他老是站着打量我,不作声,也不走开。他看得我浑身不舒服起来,仿佛他那一身油垢都粘到我身上来了一样。我不能再忍受这种沉默的注视,我便开口发问:
“你住在这儿吗?”
他没有表情地点一下头。
过了一会儿,我又说一句:
“罐子里的东西煮开了。”我指着灶上的瓦罐。
他又点一下头。
“这儿就只有你一个人?”过了几分钟,我又问一句。
他又点一下头。
怎么,他是一个哑巴?我又站了一会儿,同他对望了三四分钟。我忽然想起:他的鼻子和他的嘴跟杨家小孩的完全一样。两个人的眼睛也差不多。
这是一个意外的发见。难道他就是杨家三老爷?难道他就是杨家小孩的父亲?
我应该向他问话,要他把他的身世告诉我。没有用。他不讲话,却只是点着头,我怎么能够明白他的意思?即使他不是哑巴,即使他真是那个小孩的父亲,他也不会对我这个陌生人泄露他的秘密。那么我老是痴呆地站在这里有什么用呢?我失望地走出了小门。他也跟着我出来。我走到供桌前看见瓶里那枝茶花,我忍不住又问一句:
“这枝花是你的?”
他又点一下头。这一次我看见他嘴角挂了一丝笑意。
“这是我前天亲手在姚公馆折下来的,”我指着茶花说。
他似信非信地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我觉得他是在笑,或许不是笑也说不定),过后又点一下头。